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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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再见了,副部长大人(2)

望到麦田的背影完全消失,我将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一把捏扁纸杯。瞧着自己这边两只捏扁的纸杯,对面一只同样捏扁的纸杯,我被一个念头困扰得久久没能起身走开:这个夏天,是否注定会是个让人不得安宁的季节?

给阿凯打电话,责备他不该向麦田透露此番西行的消息。他说,他可以发毒誓,他要跟他老爸提过有关这事的一个字,就让他这回买的彩票还中不了大奖。这下我豁然明白了,剩下的途径,会是哪一条途径。

麦田有特娜的电话,很有可能,他会跟她保持联络,或者说很有可能,她会跟他保持联络。这想法让我有如嚼了一口发芽花生般的感觉。

街头出现售卖金黄色甜杏小贩的那一天,特娜打来电话,请我前去品尝新鲜杏酱。

站在一大锅突突冒泡的杏酱前,她慢吞吞地说,呃,是这样,有个……朋友,也想跟我们一起……去高原看看,不知……你的看法怎样。当然,我们会……尊重你的意思。听她说这话时,我就看见她脖颈上那条疤痕,颜色越来越鲜艳,还闻到锅里冒出的那股味儿,越来越焦煳。

一切以尊重蒙地的意志为前提,他是这次行动的主角,我的意思算不了什么,别把我当回事。只要他没意见,任何人都可以参与进来,加入这场生命禁区的盛大嘉年华会。我一把抓过特娜手里的汤勺,搅动起锅来。我一定是用力过大,将锅底的煳焦全搅了起来,彻底毁了一锅原本美味的杏酱。

副台长老同学通知我,说马上要截止报名,问我到底怎么打算。我说,去是肯定的,但是会有数目可观的一批随从,所以,我们将自己驾车起程,不跟大伙一同出发。他劝我,无论如何至少应该光临一下起程仪式。你会看到许多老朋友,我们将用镜头记录下这一阔别二十年的历史性聚会,只要是健在的,我们希望都能够在镜头前留下影像。要知道,和二十年前风华正茂的镜头作一对比,那意义将是何等的非同寻常呀!

这话让我大为意外。二十年前的胶片不是都毁了吗?毁掉的是你拍的那些,我们还有一些你们出发前,在誓师大会上、在火车站月台上,别的记者为你们拍下的素材片。不是怕你们壮士一去不复返兮吗?多亏当年还不是部长的宗副部长,是他有心复制并妥善保存了一套。怎么样,嘿嘿,没想到吧,你无情,人家可并不无义呀!就像亲眼看到了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电话那头得意得像踩中了我的尾巴。那我上次回去,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空跑一趟。你给我们机会了吗?那次招待会上,你跑得那么快,只让宗副部长瞧见了个背影,想喊都来不及,事后把我们好一顿训,怪我们不提前告知他。

去找编辑部主任请假。我说,我要休探亲假。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没休过探亲假,现在想给自己一个充分的放松。主任说,听说你父母不是都在国外吗?我说,你这意思是,我就不可能出洋探亲了?主任连忙赔笑,哪里哪里,岂敢岂敢,我的意思是说,这么一来,怕你正常探亲假时间不够用,再多批你点怎么样?把去年的也补上,够不够?又格外压低声音,不扣薪。我说,太谢谢主任了,希望你下次竞聘副总编还落选,继续留这儿给我们当头。

信号一旦发出,各方便迅速行动起来。阿凯自告奋勇负责去购买急救药品、方便食品、御寒衣物、露营设备等等种种必需品。麦田不甘人后的积极性,则与他的想象力一样高涨,居然搞来一套大型户外烧烤用具。我踢着那一大箱木炭说,怎么,还没上高原,你脑子就缺氧了?他一拍脑袋,哎哟,老了,老了,真是老了,这就换喷火枪去。

蒙地对都有谁一同出发毫不在意,对我那些拐弯抹角字斟句酌的解释,一概报之以心不在焉的嗯嗯啊啊。他把全部热情倾注在整理随身物品上,左一遍右又一遍,不厌其烦。每翻腾一遍,就总会有新花样冒出,不是要特娜增加这个,就是掉换那个,常常朝令等不到夕,中午就会改了念头,把个特娜使唤得陀螺一般团团转。看着他这么来回不停地折腾自己和别人,我真忍不住想数落他几句。特娜却劝我,说她虽然忙点累点,但心里是高兴的,毕竟,蒙地憋了那么多年,好容易才盼到这次机会,她非常能够理解他内心的激动,她相信他也明白,结束这趟旅行之后,他肯定不会再有机会出这样的远门了。

我看着蒙地忙到最后,又将一大包再普乐翻出来,一粒一粒再数一遍。我看着他数的数目足够吃上半年的,忍不住就问,用得着带这么多吗?他鄙夷地睨了我一眼,你觉得多吗?难道你不记得,从源头到入海口,全程漂完要用多久?

即使再过很久,即使有一天我垂垂老去,大有可能步我亲爱外婆的后尘,患上老年痴呆症,忘了在那个纪念仪式上,都看到了些什么人,听到了些什么话,但我相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份宗一保存下来的资料片上,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那时,他们可真年轻,真天真,令观者恍若置身他们的前世。那个两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女孩,那个面色白里透青的年轻医生,当他们分别面对镜头侃侃而谈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意识到,此后他们所经历、所作为的全部意义,都只为让二人生死纠结,在此意义前,一切其他意义,都不堪一提。

对我来说,这场探险行动,既是身体的,也是心灵的。我就是想看一看,在高原这个不同寻常的环境里,在这个超越尘世的生命禁区里,人的灵与肉,会发生怎样的嬗变。

我喜欢独自上路的感觉,目的地是哪儿不重要。只有在路上,我才会感到踏实,安心。行走就是我的归宿,远方就是我的故乡。

我深深记得,那两个年轻人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如同那个年代留给后世的印象一样:罔顾一切,不计后果。除此之外,我还会记得,在这段片子的最后,镜头扫过众人,落到人群外围一个男孩身上。那男孩站在一辆风尘仆仆的新闻采访车旁,神情木讷,手指在积满尘垢的后窗上慢慢画着。他画的是一颗心,那颗心从中间裂成两瓣。

和宗一的见面确实极为匆忙,匆忙得我们甚至来不及握一下手。

那时正值一场夏日阵雨过后,天高云淡,马樱花粉红色小伞几乎从枝头凋落净尽,空气中那种让人流连不去的气味已变得冲淡难觅。

在主办方安排住宿的酒店广场前,我和一群老队友忙着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一大亨级老队员操控的汽车俱乐部,赞助了十多辆越野吉普,另一前任记者现任某方便食品生产商,则赞助了十多箱速食品。一大堆矿泉水,也是一位发达了的队友慷慨提供的。绝大部分健在者,生活过得都还不错,一少部分精英人物,则相当的成功。

我手上忙着搬箱装车,心里则惦记着蒙地。日上三竿,他还在房间睡觉。昨夜他实在是兴奋过度,听说直到凌晨三点才躺下。一位老队员带来一本影集,里面珍藏着一些当年旧照。他抱着影集看了一遍又一遍,抚今追昔,大发感慨,喋喋不休得活像个坏了阀门的水龙头,直说得四周的人一个个不是东倒西歪,就是公然溜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我吃力地搬着一箱矿泉水。有人过来帮我。蒙地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嘛,有点……过于疯狂了。我没好声气地顶回去。二十年没回祖国,二十年没跟大家见面,你要他如何才算对劲?才算不疯狂?老穆要是还在,恐怕会更兴奋,更疯狂,可惜,他永远见不到今天这场面了,想疯狂也没机会了,不信你有本事上他那儿问问去,问他同不同意我的看法!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方一松手,水箱差点砸中我脚背。

特娜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酒店大门口,麦田阿凯紧随其后。由于害怕她的鼾声,昨夜我选择独自待在一个房间。大约十二点多一点,我最后一次提醒蒙地早点休息之后,走过走廊经过特娜房间时,就见半开的大门内,她跟麦田正坐在茶几旁促膝谈心,其热烈程度,完全不亚于几十年不见的老友重逢。

特娜说要去街头寻觅特色小吃,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对这里的小吃早就吃够了。麦田殷勤地表示奉陪。阿凯朝我丢了个眼色,说那我开车带你们俩去。

忙完手头的活,还不见蒙地现身,便准备上楼去喊他。刚要踏上台阶,就见一辆漆黑锃亮的轿车,由远而近驶来。

正午时分,顶头的烈日下,我努力挺直腰杆,撑大眼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自若,风韵可圈。我确信,这辆车,和我有着某种关联。

一位神采奕奕的中年男人推开车门下来。他正要朝人打听什么,一抬头,看见了我,于是,笑容亲切、举止不凡地朝我走来。

宗副部长大人,亲自向我走来。

真是抱歉,刚开完省里一个会,明天还要去京城开会,时间实在是太紧了。副部长大人在距我恰到好处的地方站定,从随身皮包里拿出一盘DVD,递给我,用一种不卑不亢的语气,和分寸感极好的眼神,得体地说。看我接过碟盒,目光一暗,声音忽然低了两个声调。每年,到了你们出发纪念日那天,我都会再看一遍这盘片子……有时,我会忍不住去想,假如我们不是在这座城市里认识,而是在那段冒险之途中认识,也许,一切都会完全不同……

那时酒店门前乱哄哄一片,一些久别重逢的老友们,正把臂拍肩,高声说笑,副部长大人的话几乎被声浪淹没。我看到盒盖上面写着“春天的记忆”几个字,旋即,抬起头,抓紧一切时间,望着对面的男人。

我很清楚,那假如中的相识机会,永无可能在我们生命中出现了,而属于我们的再次相聚,也不会像这座城市上空的马樱花,谢了一季还能再开一季。日后,我,还有对面这个男人,将带着今日此时,这一无法磨灭的印象,各自走向生命之终。

你——还好吧?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冒出这么一句。说出这句话时,我意识到,我内心的真实意图是想表达一种关怀,一种抚慰,甚至,一种内疚,一种忏悔。但话从口出后传递开去的那种意味,就连我自己都能分明察觉到,已与我内心真实意图大相径庭。那种不咸不淡、不凉不热的语气,仿佛就像是打起一副自我保护的腔调,在对方和自己之间,隔起一层既柔软无形又无比坚韧的保护膜。

我没有机会再修正我这句话的语气,或者再为这句话做些额外的铺陈与释义了。副部长大人回头朝停在远处的小车望了一眼,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显然,他已经极为慷慨地给予了我他已不仅仅具备个体意义的生命中,一小部分宝贵的光阴,我不能再指望他挥霍得更多了。

唔——好。再回过头来,随着语气中稍纵即逝的迟疑,副部长大人嘴角已然升起一抹淡定的微笑,望着我的眼神重新变得从容不迫,恢复了应有分寸。我再一次无比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已修炼得炉火纯青,无懈可击。

再见。他颔一颔首。再见。我点一点头。事实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再也不会见了;事实上,他的意思,也同样如此。

他动了一下手,似乎想要跟我握手,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真有这个意思。在一刹那的犹豫之间,我们错失了这一永不再来的机会。

他用那只手在裤袋里掏出一条手帕,一条精致、干净的条纹手帕,揩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

秘书已经急不可耐,从车窗伸出头来喊着。

宗一,宗副部长,收好手帕转身离开,那背影,跟他面朝我走来时一样,潇洒从容,堪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