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三是礼教,也就是规则。
司马光说:“夫礼,辩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所谓礼,可以用来分辩高低,排列远近,裁决是非,处理日常。而礼教最重要的是两点,即名和器。没有名份,就不能显示能力;没有器物,就不能表现地位。只有用名位来区分不同的职务,用器物来标志不同的地位,然后才能够做到上下有序,这就是礼教的根本。如果连名位、器物都没有了,那礼教还怎么可能单独存在呢?
这里面又是名啊又是器的,听取来好复杂,在现代人理解感觉有点儿费劲。其实要是简单的说,就是要用名位和象征个人地位的器物来区分上下,排列前后,让大家都心里有数自己是干嘛的,有多大能水儿,处于职场生物链儿的哪个具体位置。
这里面名与器二者是相联系的,一个人拥有了某个职务和名分,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享用与之相应的器物,说白了,这是古代公务员的一种待遇。
“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是政亡则国家从之。”当初仲叔于奚有功于卫国,他拒绝了国君封赏给他的土地,而是请求增加装饰自己马车的繁缨。这里要解释一下:这个繁缨的多少,代表了乘车人的身份等级,比如说君主是多少多个,诸侯是多少多少个,士大夫多少多少个等等,都是有严格规定的,让人一目了然。孔子跟卫君建议说:反对!这个事情我反对!我认为还是多给他土地,不能给他增加繁缨的数量!因为名位和器物是君王的职权象征,咱们绝不能轻易假予他人。而且,处理政事要是不坚持原则,不按规矩办事,那是国家取亡之道啊。
本来孔夫子说这话,我们是没有意见的,地位升降,本来就是非常严肃也是需要非常慎重的事,何况仲叔于奚只是新筑的平民,因为帮助了卫国人打败齐国军队(事件记录于《左传》),就想要升级为贵族待遇,那确实还是需要斟酌斟酌的。但是接下来这一段,又让不免让我们感到有些忍俊不禁。
“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卫国国君希望孔子为他管理国家,处理行政事务。孔子说那可不行,你要想让我给你做事儿,得先给我点儿名分!我要是没有名分,老百姓不知道我是干啥的,他们到底是听我的还是不听我的呀?这一纠结,就会手忙脚乱,无所适从,肯定啥事儿也干不好。
我无法评价仲叔于奚和孔子两个人究竟谁对卫国的贡献更大一些,但是单从这件事来讲,孔夫子还是有薄人厚已之嫌的。哈哈,一笑。
“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马饰是小东西,但孔子很珍惜它所代表的意义;名位是具体事儿,而孔子却要先从它做起。
司马光同学,你解释的很好,真的很好!佩服!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孔夫子占理。
上面说了很多,但这些都不是重点,真正有意思的是他所举的周襄王不准晋文公改变礼制请求的例子。司马光认为,由于周幽王和周厉王的无能和失德,周朝的统治已经每况愈下。国家法纪败坏,诸侯纷争,大臣乱政,礼教沦丧,但是为什么文王和武王建立的政权还能够延续下来呢?主要还是周室子孙能够坚守住名位。
为什么这么说呢?请看举例:
“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惧而不能违。”从前,晋文公重耳为周朝王室立过很大功劳,他请求周襄王,允许在他死后能享有君王专用的隧葬(阙地通路曰隧,此乃王者葬礼也——杜预),襄王不同意。说咱们国家在这方面是有明确规定的,朝代没有更替,怎么可以有两个天子的待遇一起出现呢?这也应该是叔叔你也不喜欢的吧。否则的话,你自己本身就是个大地主,又不是没有下葬的地方儿,你要是愿意隧葬还用得着问我吗?晋文公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违背礼制确实不太好,容易以后被人找碴儿挖出来,就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音举),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由上面这个例子,他得出一个结论:周朝虽然势微,其国土面积甚至还不如曹国和滕国,民众数量比邾国和莒国还少,但是几百年来仍是天下的宗主国,就连晋、楚、齐、秦这样的强国也不好意思做的太过分,为啥?因为他统领天下的名分尚在。
也就是说,大臣也好,诸侯国也好,他们可能会有逾越礼制的思想和行为,但作为上位者无论实力上是强是弱,一定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因为这是游戏规则,这个规则一旦改变,其后果不堪设想。
从这儿又回到了开篇的十四个字,现在晋国的魏斯、赵籍、韩虔三个大夫欺凌国君、瓜分了晋国,这是严重违背礼制的事情。而周王不但不能率众征讨,拨乱反正,反而按他们的意愿把这三家分封为一方诸侯,这就是礼制的败坏,也是游戏规则的改变。
“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礼制崩坏的结果,就是从此以后天下失去原有的秩序,转变为以各自的智慧、武力并起争雄的混乱局面,先贤子孙的国家相继灭亡,生灵涂炭,真是让人无限伤感啊。
这一段话是非常有意思的。我们在看待某些历史时,总觉得有些君主因客观条件或环境的原因,处在比一些诸侯或大臣还要弱势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只要那个专权的诸侯或大臣提出要求,似乎作为名义上的一国之君只有听从的份儿,没有第二种选择。比如东汉末年的汉献帝,一个泥菩萨而已,一个小木偶罢了,还能怎么样?
但司马光却认为:某某,“其势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其实很多权臣的势力和能量早就足以够他篡位自立的了,但是他们还是不敢。什么原因呢?不是因为他们力量不足或者心存不忍,而是怕触犯了规则,成为人民公敌而被天下的诸侯所共同攻击。
他还就周威烈王封赐三人的问题具体讲道:“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恒、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韩、赵、魏三家的势力虽强,但也就是个土豪!如果他们从心里根本不顾忌全天下的反对和指责,那他们早就不必向上申请而自已独立了。不请封而自立,他们就成了叛臣和反面典型,有能力的诸侯们就会为了义礼而出兵征伐他们。但是,现在周王竟然同意了封赏,那么他们就是按照天子的旨意名正言顺的成为诸侯,这谁也说不出来啥啦!
“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所以,不是人家韩、赵、魏三家不好好玩儿,是你这个做领袖的自己破坏了规则,谁也别埋怨了。
如前面所说,这个观点的正确与否咱们姑且不论,但他却提出了一种可能,一种令历史可以改变的可能。
我们仍以前面提到的汉献帝为例:如果曹操同学在控制大权以后,汉献帝及其他可能成为皇帝的人宁死不予妥协,坚守住汉家皇帝最后的尊严,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呢?也许,曹操会退而求其次,做一个乱世良臣?也许,曹操会废黜汉室,自立为帝?并在不久后被天下勤王之人所灭?还是也许,那些在历史上曾辅佐曹魏的名臣良将,因曹操的背叛汉室而转为成为他的敌人,如荀彧荀文若之流?
结果已不可知,关键是那几个皇帝肾不好,腰太软,没那么硬的骨头。
所以在我看来,司马光的观点还是很有趣的。有时候,原则和规则真的很重要,守住规则,游戏才能好好玩儿。如果你主动放弃了规则,那么,你就要承受失去规则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历史终究不会重写。但面对历史,面对星光闪耀、英雄辈出的激情画卷,却总能让我们有无限反思和睱想的空间:如果我们处在那个历史时期,如果我们是当时的某个历史人物,我们将如何选择?我们选择的结果将如何影响历史的走向?我们能否在这浩瀚的青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页?
这一切永远不会有明确的答案。
(五)
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宋仁宗宝元元年进士,历官奉礼郎、大理评事等职,后经枢密副使庞籍引荐,入京为馆阁校勘,同知礼院;仁宗末年,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同知谏院;英宗时为龙图阁直学士,开始编纂《通志》。宋神宗即位后,以其所修史书“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赐书名《资治通鉴》,并亲自作序。
其后,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变法,政治上十分失意,遂于熙宁三年(1070年)自请离京,次年隐居洛阳,任西京留守御史台,此后十余年间不问政事,于洛阳潜心《资治通鉴》的编撰。
在洛阳的第二年,司马光在洛阳尊贤坊北关买了二十亩田地,建了一座集书堂、水阁、鱼池、竹林、花园、药圃、亭台为一体的住所,取名叫做“独乐园”,并作了一篇《独乐园记》。文中写道:“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祍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相羊,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已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独乐园。”
看起来这时候的心情似乎还是很超脱的。
但果真如此吗?他在这篇文章的结尾谈到给住处取名“独乐”的原因,暴露了他真实的想法:“自乐恐不及,安能及人?况叟所乐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弃也,虽推以与人,人且不取,岂得强之乎?”我自己的快乐还不多呢,哪能管得了别人?再说了,我喜欢的东西都是些不入流的、被很多人嫌弃的,就算我陪着笑脸送给别人,人家都不愿意要,难道我还能硬塞给人家吗?
从中可以看出,即便隐居著书,他还是对自己的思想得不到上层的认可,有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惆怅。
不过,这座独乐园最大的意义,并不是居住和品味山野情怀。当初来洛阳的时候,司马光就把《通鉴》书局一同搬到了这里,编綦史书的相关工作人员也在这里休息和工作。而且,当时的社会名流如程颢、程颐、文彥博、吕蒙正等也经常到这里搞个聚会,开个Party,这里倒象个文化中心和学术交流中心。
史书的编綦是极为枯燥和辛苦的,而司马光又是一个十分执著、认真和敬业的人,政治中的不得志,让他把全部的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编写《资治通鉴》中。相传,他在编著《通鉴》时,总感到流光易逝,自己的时间劈成八瓣儿都不够用。由于生怕因疲劳困乏而睡过头,耽误了工作,就做了一个光滑的圆木枕头,每天枕着这个圆木睡觉,半夜里只要一翻身,脑袋向下一滑就会被惊醒,于是就起身继续去伏案著书。而这个枕头,就被后世之人命名为“警枕”。
这个传说的真假不敢定论,但他自己曾在《进资治通鉴表》中说:“臣今筋骨癯瘁,齿牙无几,神识衰耗,所谓,旋踵而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可见,他为了写好《资治通鉴》这部书,可以说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能量。
司马光编篡《资治通鉴》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以古为镜,照鉴得失,找出政治上的失误和不足,从而改进宋代的国家统治。但是很遗憾,人的初衷虽然是好的,但有些事情往往不能按照人的预想去发展和演变。无论从宋代一朝的政治统治,还是司马光本人的从政经历来看,这部震古烁今的巨制鸿篇,都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正是从宋代开始,中国的封建统治阶层失去了“汉唐盛世”所带来的无限荣光和进取精神,一步一步走向衰落。而少年时砸缸救人,本该具有创新进取意识的司马光同学,本人也是宋代保守派的代表人物。他晚年时为相数月,便把王安石推行的新政一刀切全部废除,令天下哗然。其死后八年,便被哲宗皇帝打成“奸党”,身名俱毁。
至今,我们有时谈论北宋之元气究竟是被王安石变法所伤,还是被司马光毫无保留的复旧所坏,仍旧没有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安石也好,司马光也罢,归根结底,都不能算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
这正是:
案头明鉴覆冰霜,少年垂髻曾砸缸。
平生功过遗青史,千古大文司马光。
(六)
象所有开宗明义的第一章一样,因为司马光同学的长篇议论,我这里开篇写出来的东西难免也显得有些乏味。
事实上,这并不是我所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