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云斋随笔说通鉴之战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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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主不备难,难必至矣(下)

(四)

赵襄子逞一时之快,断然拒绝智瑶的索地要求,转眼便引来三家重兵攻打。他老兄倒也光棍儿,知道打不过,立马决定出逃,这个决定和当初他拒绝智瑶时一样的痛快和坚决,看起来真是蛮有性格的。

但是逃到哪里去呢?身边人建议:“长子近,且城厚完。”长子城最近,而且城墙还结实。襄子摇头:“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不好,百姓刚刚筋疲力尽地修完城墙,现在又让他们拼命守城,谁能跟我们一条心啊!

又有人建议:“邯郸之仓库实。”那去邯郸呗,那儿有钱有粮的。襄子又摇头:“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邯郸钱粮是不缺,但那都是靠搜刮民脂民膏才得来的,现在又因为战争而他们去送死,谁能跟我们一条心啊!

襄子身边几个人都不吱声儿了,耷拉脑袋装死:反正去哪儿你都不同意,我们还说啥啊!

赵襄子见没人搭理他了,自己清清嗓子,说那么地吧,“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咱们还是去晋阳吧,那里是我爹的地盘儿,尹铎这个人对待下属和百姓非常宽厚,人民群众应该能够和我们同舟共济。

说到这里还有个插曲。当初赵襄子的老爹赵简子还在世的时候,准备派尹铎到晋阳去执政。尹铎临走的时候问赵简子:“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您是准备让我去象抽茧丝那样刮地三尺的搜刮民财呢?还是让我把晋阳城建设成为一个咱们老赵家的保障性城市?赵简子说:“保障哉。”建个保障型城市吧。

就这样,尹铎到了晋阳之后,就采取了少算居民户数,减轻赋税等一系列措施,使当地人民的幸福指数和满意度不断上升。赵简子后来跟赵襄子交待说:“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有一天如果晋国发生巨变,你感觉有危险了,不要觉得尹铎是个小官,晋阳是个边远的城市,一定要去那里躲避,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选好了路线,赵襄子一行逃到了晋阳。智瑶率三家兵马围住晋阳进行攻打。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他派军队引汾水灌城,“城不浸者三版,沉灶产蛙”,大水几乎将晋阳全城淹没,城中锅灶泡塌,青蛙孳生。但“民无叛意”,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晋阳城的百姓仍然没有丝毫背叛的意思。

尹铎立功了。

而在另一边,智瑶洋洋自得,别人的痛苦就是他的快乐:叫你小子不给我地,我淹死你!

这一天,他为了检验战果,就“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让魏桓子给他驾车当司机,韩康子站在右手边护卫当保镖,来到城边巡察水势。

看到大水袭城,破敌在即,智瑶智襄子志得意满,脑子里灵光一闪,说了一句极其犯二的蠢话:“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意思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水可以让人亡国啊。

这位五行缺德,流年犯二的兄台,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这句话所造成的后果。

事实上,水患之危不仅关系晋城,魏国的都城安邑可以被汾水所灌,韩国的都城平阳也同样被绛水威胁。韩康子和魏桓子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定是想到了如果自己的都城面临同样的攻势,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前车之鉴,尽在眼前,两人的心情肯定是非常沉重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没心没肺的智瑶感叹了一句水可以灭国,这究竟是他发现了可以攻城拨寨的新战法,而作出的无心之叹?还是想到了消灭韩、魏两国的简单办法,而发出的感慨和欣喜呢?

这时候,韩康子和魏桓子眼去眉来,终于勾搭上了——“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音夫,脚背)。”魏桓子用胳膊肘儿碰了下韩康子,韩康子马上会意,也用脚踩了下魏桓子,两人同仇敌忾,心照不宣。

要说智瑶手下也真有人才,这个细节被他手下一个叫絺(同郗,音西,古读吃,姓)疵的哥们儿发现了,这是本故事第五个聪明人了。他连忙跟智瑶汇报:“韩、魏必反矣!”主公,韩康子、魏桓子这两个人要叛变!智瑶不信,说你别没头没尾的,给个理由先?

絺疵说:“以人事知之。”我懂人事儿呗!不对啊,应该这样翻译:这是人之常情啊。

“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我们召集韩、魏两家的军队一起攻打老赵家,赵家灭亡,下一拨儿自然就轮到韩家和魏家了。

“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咱们约好三家共伐赵家,回头分了他家的土地,现在晋阳破城指日可待,但康子、桓子两人不喜反忧,定然是想到赵家灭后只怕就是轮到他们了,因此必有反心。

话说到这儿,絺疵大概是想让智瑶消化消化,就没再说什么,话儿搁这了。

谁知道智瑶接下来做了个更二儿的事儿。第二天,他把絺疵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韩康子和魏桓子,告诉的理由咱不知道是为啥,敲山震虎?引蛇出洞?察颜观色?欲擒故纵?或者是大水不仅淹了晋城,还淹了我们这位兄台的脑子?

韩康子和魏恒子听他一说,顿时吓了一大跳,忙说您说啥呢这是,“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绝对没这事儿!肯定是有坏人想为老赵家说话,让您怀疑我们两家而放松对晋阳城的攻势。要不然,我们两家又不是傻子,怎么能放着老赵家的田不分,去做那些又危险又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呢?两人矢口否认,匆匆离去。

两人走后,絺疵进来了,问智瑶:“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我说主公,您唠嗑就唠嗑呗,干嘛把我昨天说的话告诉他们呀?智瑶很惊奇,说咦?你咋知道我把昨儿个那些话跟那哥俩说了?大胆!难不成你在我屋里安了窃听器?快告诉我什么牌子的?

絺疵哭笑不得,解释说:“臣见其视臣端而趋急,知臣得其情故也。”我刚才瞧见他们俩走的飞快,可看我那眼神儿跟看大美女似的,从上到下倍儿仔细,讨厌死了!我估计他们肯定是知道我已经猜到他们的心思了,这就叫做心怀鬼胎。

按说到这种程度,一般人也该相信,也该反应过来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什么的。但智瑶的二儿劲此时终于是一览无余,他哈哈一笑,表示坚决不信:我智瑶英明神武气度不凡,吃过的盐比你嚼过的大米饭粒儿都多,你小子看人还能有我准?絺疵见劝不动智瑶,也只能放弃。

但絺疵此人的聪明绝不仅仅体现在看破韩、魏二人的反叛之意上,古人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劝不动你我也没打算陪你一块儿死。絺疵于是跟智瑶请求让他出使齐国,人家风紧扯呼了。

另一边儿,韩、赵、魏三家已经通过赵襄子的谋士张孟谈碰头儿了。

张孟谈跟桓子和康子说:“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你们哥俩儿这还美呐?我可听说句话,叫唇亡齿寒,现在智伯领着你们两家打我们老赵家,赵家被灭,马上就轮到你们韩、魏了。

桓子和康子还有点儿扭捏,说:“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我们俩儿也不是不知道,但这不是怕事儿还没办好就传出去嘛,那可就麻烦大了!

张孟谈心里很鄙视,嘴上却说:“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你们俩儿说,我听着,烂在肚子里,放心吧!于是三个人会心一笑,放下虚伪的面具,一起蹲在墙角儿商量了二十分钟,约好了起义时间才让张孟谈返回晋城。

当夜,赵襄子发动突袭,派人杀了智家的守堤军官,决水反灌智军。趁着智家军被大水淹冲,阵势凌乱,韩、赵、魏三支部队分别从左、中、右三面夹击智瑶。接下来就毫无悬念了,智军大败,智瑶也在乱军中身死。

战斗胜利后,赵襄子带着满腔的仇恨,把智氏一族屠戳贻尽,只有那个聪明人智果,因为已经改姓辅氏,与智家决裂,才带着一小部分族人得已幸免。

(五)

智瑶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回顾这个故事里智瑶的所作所为,更加能够看到智果对他评价的准确性。我试着从整个故事的发展中来分析智瑶的弱点和破绽,大概应该有这么几条:

其一,品行不端,无谓树敌。缺少做君主和上位者的雅量与气度,只是因为个人的喜乐和爱好,不顾他人感受,戏弄同为卿大夫的韩康子及其家臣。这个行为是非常愚蠢的,不仅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还为自己树立了潜在的敌人和对手,最终付出沉重的代价。事实上,我们在生活中有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一时的快或者不快,把本应成为朋友的人弄到了对立的阵营,即使不会在今后的工作、生活历程中造成决定性的影响,也终究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纠纷,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实在应该忌之慎之。

其二,刚愎自用,不进人言。智国提醒他:主不备难,难必至矣。这可谓当头棒喝,直指人心,如果智瑶能听得进去,从细微处改变自己的行事方法,重视对手的一举一动,也许事情的发展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在攻打晋城期间,如果智瑶听从絺疵的建议,果断对韩康子、魏桓子两人采取措施,也必会改变战局,取得最终胜利。然而这一切好的战机和转机,都被智瑶毫不吝惜的挥霍了。

其三,贪得无厌,欲壑难平。从书中记载来看,智瑶无疑是当时晋国四卿当中最为强大的。强大就要征服,就要拓土开疆,完成宏图伟业,这是每个有志君王的共同梦想,其出发点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量力而为,取舍有度,深思熟虑,谋定后动,是事业发展上非常需要好好把握的。要了韩家的土地,就应该收敛一段时间,采取手段安抚其他士大夫家族,不要让人知道你贪心不足,还要对其他人下手。因为一旦被发现是这样,那些旁观者就都成为了你的敌人。特别当别人自认为满足不了你时,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反抗一途了。

其四,不拘小节,城府太浅。当智瑶看到大水围城,晋城指日可破,这份喜悦可以理解,对水攻一道的期望也能够感受得到。但是他的城府实在是太浅了,直接一句“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不但暴露了他下一步吞并别国的野心,也唤醒了韩康子和魏桓子对智家的反抗意念,正是从这里开始,这场战争胜负的天平发生了倾斜。而且,在得到絺疵的建议之后,作为一个明智的君主,即使不相信絺疵的判断,也应该谨慎小心,决不能把谋士的猜测告知有嫌疑的当事者,这已经不是智力范畴的事了,完全就是把谋略当成了儿戏,不败才怪。

其五,处事不慎,轻信他人。在有绝对实力消灭敌人时,却与自己有隔阂,并且还是分不清是朋友还是敌人的人组成联军,这本身就降低了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也容易在关键时刻被分化,使友军变成敌军,使强势便成弱势。在察看水势时,韩康子驾车,魏桓子护卫,让两个危险的人物陪在身侧,我不知道智瑶是对韩、魏两人的忠诚有绝对的自信,还是对他本人的武力值有绝对的自信?也许他是一个低调的高手,三岁习武九岁成名,身负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根本不必惧刺杀和反叛?

(六)

智瑶有着出众的外表,能歌会舞,巧言善辩,孔武有力,性情坚毅,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是典型高富帅的标准,放在当代不知道要吸引多少女性追逐的目光。但很可惜,他从事的是乱世群雄这一危险的职业,而这个职业仅有上面那些才艺是不够的。智果说,他“如是而甚不仁”。在我看来,他还缺少两样东西:一是心,二是脑。

由于在智瑶那完美的躯壳之下,缺少了赋予他躯体一个灵魂这最重要的东西,所以,即使拥有再美好的外表,再优秀的才艺,他也只能算是一个绣花枕头,中看而不中用。

而他那戏剧性的人生,也因此注定了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