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几天谢江南问起,不动声色,范丽杰对你印象不错。
长生微微笑道,她跟我同学认识,兴许是听他提过,那天刚好认出我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就打了个招呼。
谢江南隐隐有些振奋,道,那好。她很有些手段和资源。最近想回内地发展。她如果找你,你就多跟她聊聊,增进了解。
长生看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应道,知道了。
也难怪谢江南如此看重范丽杰,这女人出手不凡,甫一进京,拿下了东长安街的一块地,这在很多人是想也不敢想。长袖固然善舞,背景和关系同样深不可测。京城商界关于她的传言,也渐渐喧嚣尘上,或赞或弹,众说纷纭。传得最声情并茂的,是她是那亚洲某超级富豪的红颜知己。那素有善名的人,晚年因她而父子失和。
无论怎么看,她都不是平凡角色。长生暗自存了几分忌惮和小心。酒会之后几次范丽杰找他,长生都推辞不去,有时是真有事抹不开身,有时是懒得应酬。还有一次电话来,他陪着尹莲在医院复诊,看到电话来,到走廊上接了,说,真不巧,我陪我姑姑在医院。
范丽杰在那厢也不相逼,笑道,那好,你先忙你的事,闲了电话我,我最近被一帮人烦不过,想躲清静,你找个地方陪我去喝茶。
长生看着尹莲走出来,遂心不在焉地应道,要不我找人陪你去?
范丽杰声音有些慵懒,说,那倒不用,停了一停说,别人没你顺眼。言语间似戏谑,又似认真。
他含糊地应了,改天……挂了电话。
尹莲看着他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医生说我再吃几副药就好了。你也不用老是陪我来。
长生伸手拿了药方说,没什么,生意上的事忙也忙不完,推一两个约,我当躲清闲。
尹莲闻言,悠悠地一笑,神情温良。她笑起来总是极动人的,像一朵花慢慢打开,要相知这么深,才看得出她笑意里隐藏的惆怅。
她说,江南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长生恍若未闻,快步跑开,又站住嘱咐她,我去取药,你直接下楼等我。
医院的走廊有种超现实的惨白,阳光透进来也不觉得暖。他看见尹莲站在那里,身形纤瘦, 容颜如玉,止不住一阵轻咳,肩头抽搐,像清荷凌波微颤。
那咳声牵得他心里纠痛,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地转身离去。
取了药,送尹莲回去,长安街上,高大的广玉兰,一盏一盏盛开,仿佛是灯,又仿佛是莲,洁白明亮得人心神恍惚。夕阳在楼群之间缓缓落下去,天际出现的艳紫,那样冷凝的颜色,像千万年才成就的一块琥珀。这样静的美,远胜过天色全暗下去之后霓虹闪烁的滟影流光。
车流熙攘,人如潮汐。他有意无意将车开得很慢。单独和尹莲在一起,莫名地总有种虚幻感。一分一秒都像是偷来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丢失了。小时候就是如此,如今大了,这感觉更是明显。此刻他有冲动,不管不顾,将车子一路开下去。只要她愿意跟他走,开到天涯海角也罢,可这世间哪有真正的天涯海角呢?
何况她不会跟他走。
慢慢地,听到尹莲说,你真的打算一直住在外面?常住酒店也不是办法。
长生目不斜视,说,是,我在雍和宫附近看好了一个院子,单门独院的,也方便。
尹莲抬起眼来,目光只在长生脸上转了一转,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最深最浓的一重苦涩从心底化开来,直漫到嘴上,几乎开不了口。过了半晌,才说,我病了这段时间,公司的事,你看着处理吧。我知你一向稳重的。
长生神色如常,说,好。我还是会常回来的,有什么想法我跟你说。有事,随时叫我。
尹莲笑容亦淡,说,好。
一路两人再无话。
已是这样淡到似水无痕。
长生送尹莲到家,已是晚饭时分,尹守国在西山疗养,谢江南出差,惜言参加学校的体验活动,家中并无别人。他站在门口,展眼望去,光阴在心底一转,恍惚间是二十多年,第一次踏足尹家时的情景,幽深而空荡,这么一想,许多往事便历历在目。
华堂富贵,寂寞深隐。
长生突然有些明了当年尹莲为何要带他回来,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一个人,生命的活气会一寸一寸消磨殆尽。他本是要走的,想想说,我没吃饭。说话间竟带了些孩子气。
尹莲站在那里,见他这样说,婉婉笑起,这一次笑意是到了眼底。
5
范丽杰让长生带她去大觉寺短住。在京郊的诸多寺院中,长生最中意这座本名为“清水院”的大觉寺。古寺,灵泉,名花,各有值得品评称道之处。不同的季节来,会有不同的风光。春之玉兰,夏之素荷,秋之银杏,冬之翠柏。平素独自前来,在寺中住上几晚。晒着太阳,读书喝茶,想着什么,或什么也不想,日影如清水漫漫,一天很快过去。
在大觉寺住的晚上。雨过之后,清月皎洁。脚灯映在湿路上如古剑的锈色。会有风,不甘寂寞地翻枝覆叶,庭草如碧波荡漾。喝一泡茶,然后回房看书。每次住在藏式的屋子里,看着那熟悉的鲜艳色调和陈设,都有回乡的感觉。也因此,总有恍惚,觉得此时此刻,人已不在北京。
之前范丽杰来过一次来就很是喜欢,回香港之前又要求长生独自陪她来。长生之前已推过范丽杰多次。近期刚好与她有不大不小的一笔合作,无论如何不好再推。
穿越城市中心繁华,抵达城市边缘。经过破败脏芜的城乡结合部,环境杂乱,如同落后地方的小镇乡村。感觉是全然陌生地方,不一样的生存处境。似掩藏、附着在华丽都市巨大身躯上微小伤口,真实存在,却被刻意忽略。
在范丽杰的念想中,在大觉寺住上数晚,择素净的地方,不要豪华的房间。早起行走在古静的寺院,窸窣的风声,空气温润沁凉,踏上那些斑驳的台阶,日影淡淡,廓而忘忧。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长生与她是难得交心的,之前见过,亦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敷衍过去,此时见她这样说,长生倒很是惊诧,面上不由露出来。
范丽杰横了他一眼,半笑不笑道,怎么?我们这样钻营,钱堆里打滚的人,连读读宋词,附庸风雅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长生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范丽杰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笑咳了一声,你这样自贬,叫我说什么好?我只是好奇春拍上的钱都是怎么花出去的?
他这样一说,范丽杰不由莞尔。她不久之前买下一幅赵孟的画,价格不菲,长生这样说,暗是赞她品味好。何况那幅画,也是长生帮忙才顺利拿下的。先前她留意的是别的物件,后经长生提醒转投这幅画。稍一琢磨,便觉得这东西更妙,买了回去,那一位果然甚是喜欢,对她褒奖了一番。
她是由此更注意到长生,世家的修养比起那些纨绔子弟的吃穿浮华,总是不同的。她渐渐才听人说起尹长生是尹守国亲自调教带大的,不由得一笑,道一声,难怪。
难怪他和谢江南不同。她后来便借故更多地让长生陪了。
夏季多雨,千年古刹在雨中净尘。风摇叶动,淅沥雨声听来别有韵致。饭后人迹渐稀,范丽杰撑了伞去散步,回来时见长生在檐下泡茶,听雨,自得其乐。
院中的灯映得他一身暖意。范丽杰站在院门口,突然想到刚才看到的“动静等观”四个字——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举步走上台阶,收伞坐在他身边。
长生递过来一杯茶说,范小姐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一泡正出味。来,试一下。
她薄怒微嗔,不接茶。长生机敏地改了口,Lisa。
她回颜一笑,别怪我坚持,你一叫我范小姐,我顿时觉得我在公司办公。
长生失笑,点头道,也是。
他去过范丽杰的公司,见识过她工作的样子,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几个秘书轮流进来汇报,三言两语指示明确,效率之高令人叹服。再想想去国企谈合作时,从办事员到大小领导,态度之优柔,决断之磨蹭令人发指,长此以往,是人整个都锈住了。也难怪赵星野忍不了那尸位素餐的风气,辞了职出来。
长生改口之后,两人之间气氛松快许多。范丽杰脱了鞋,围着披肩蜷在椅子上,意态放松。她接过茶细细品了,是滋味正好的岩茶。顶级武夷肉桂所制,炭火细焙,汤色温润。品之如行于丛林,曲径悠深,隐约花香甜蜜,回味甘辛醇厚。
她淡淡赞道,以新茶的资质来说,很可以了。
长生道,这是去年我自己去武夷山收制的茶。做这款茶的人是吴觉农的学生。
范丽杰一笑,所以我说不错啊!这款茶叫什么名字?
长生说,上次请你喝的那款是前年的,取名叫“空谷幽兰”,今年的这款我还在想名字。你有什么好灵感?给点建议。
范丽杰盯着他看,轻笑出声,你这个人吧,确实有趣,别人请我,总是挖空心思,三请四邀,倒是你,十次约你九次忙,等你闲了,也不管我忙不忙,揣一泡茶就敢来找我,叫我赔上些好水。现在不过喝了你一杯茶,又想起叫我起名字了,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长生笑了一声,也不辩驳,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范丽杰虽是这样说,脑子却是转得极快,看着院中碧色翻涌,雨意空,回味着茶味,灵机一触说,叫它“青青子衿”如何?
长生低低地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知为何,范丽杰觉得那语调听来有几分缱绻几丝苍凉,十分动人心怀。来不及细想,只见那双乌沉的眼睛霍然一亮,如夜色中星光闪动。
长生这般惊喜神色令她很是受用。心中悠然一动。离长生这样近,他眉目清晰生动,对上他熠熠逼人的眼,阅人无数的她竟暗自有些许失神。毕竟是过了动辄心花怒放的年纪,一念之间,她就将心思按下不提。
长生,她悠悠地开口,虽说是不提公事,但我还是有些话要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话。
长生早知范丽杰约他来此,绝非参禅,吃茶,谈风月这么简单,闲话已毕,自当切入正题,一笑道,Lisa,你问吧。
范丽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一、你和谢江南关系如何?二、你对承天将来的发展有什么想法?
她神情很笃定,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像是大海涨潮或退潮前的静谧,范丽杰看着长生泡茶,注水出茶,一气呵成。
眼前这男子,小她甚多,但神气凝重,黑沉沉的一双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两两相对,他渊停岳峙的气势,令她不能小觑。
她初时不过是因Sam的原因对长生稍加留意,渐次,是对他真正起了兴趣。长生不太类同她素日接触应酬的那些老老少少们,他家世显赫,却不是纨绔;他自然是年轻的,却又老成持重得恰如其分;他明明是有野心的,却又显得古淡脱俗。真是意趣十足。
他像她新到手的一件古玩,难辨真伪,来历,难以估算其准确价值,却已足够让她上心,留意。
长生先为她斟了茶,随后举杯浅啜了一口,抬眼,神色坦然地说,目前是不好不坏。往下可就是不好了。两者皆是如此。
他对着眼前这女人不欲说假话,一则她足够聪明,二则她足够干练。只怕承天的事,她从各种渠道了解的信息不比自己少。
不小觑轻慢任何对手,是长生从商之后学会的第一条法则,第二条法则是,谨言慎行,但尽量说真话。
见他如此直率,范丽杰笑道,那接下来的事就好谈了。房地产,你有没有兴趣?
长生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从从容容说,我不懂这行水深水浅。
她笑着举杯与他遥遥示意,我懂。
范丽杰和长生各住一间房,门对门。隔着窗可以看见长生坐在那里,久久不动,如老僧入定。隔得这么远,她依然能感受到他心事沉沉。
范丽杰自知提出的诱惑不小,考验自然也不小。那答复,自然也不急于一时。长生虽然待人接物谦谦有礼,但剔透如她,阅人无数,如何会觉察不到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倨傲?
她回想起刚才长生问她,侧着头,眼睛里有一点纯真的狡黠,他说,你是否觉得我太闲?
她又忍不住笑,英俊的男人偶尔流露出的稚气总是动人的。何况他不是真的幼稚。
帘外雨潺潺,她有耐心等他慢慢靠拢过来。
拾捌
1
雨意正浓,一阵阵风卷雨袭,淅淅沥沥窸窸窣窣只是不尽,那声响连素日的唧唧虫鸣也掩下了去,长生心里一片岑寂,睡意全无,他知道范丽杰多半也没睡,索性亮着灯。今晚和范丽杰把话开了,心里反而澄定。
他不得不服这女人眼光狠辣,料事于微。她提议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莫非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和她,算上谢江南,三者往来也不频繁,怎么就被她看出端倪?他思前想后,暗想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也不得什么头绪,总躲不过是稚嫩罢了。
范丽杰无形中提点了他。他和谢江南之间,不长不短也消磨了这么多年,近年来两人关系稍微改善些,也仅止于周到而已,远远谈不上亲近,他甚至比不过公司里其他几个副总受信任。眼下公司里派系已成,明争暗斗,保不齐将来还有势同水火的时候。他夹在里面十成十是炮灰。
平心而论,因是有谢江南,他学了不少东西,可亦是因他,他不得不束手缚脚,许多想法施展不得。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做到实在憋闷的时候,他就自我安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即便他如范丽杰所言,自立门户,难道就能过得舒坦?
也只有这么想,才能把那年少如火的性子压下去。
他所忧虑的是,是两者经营理念的分歧。谢江南近来越发野心勃勃。手下的贸易公司和运输公司盘子已不算小,稳稳当当也算是行业领袖,偏偏意犹不足,想着一本万利,插手其他行业。他想起尹守国的论断,聪明人就怕过了头,手太长,什么都想沾。
他深以为然,却无能为力。许多事,不是他说了算,他说多了,就成了僭越。
这二三十年间,商业从历史断层中重新萌动,骤然苏醒就需应对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效率、步骤及规则,如幼童追赶成人脚步。激进、热闹、混乱,欠缺规范和有效制约。草莽英雄辈出,一时风光,草草收场,善终者少。“富不过三代”仿佛是中国商人生来背负的诅咒。
长生从商,是成长环境自然放置他到这个位置上,是尹守国所愿,尹莲所愿。他自知被尹家恩养,这是偿报的方式。而他世俗层面的性格,多谋善断,冷静机诡,善搏善斗,确实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另一方面,尹家所带给长生的身份优势,足够他去呼风唤雨。名利、财富、女色,在眼前纷纷开谢,来去匆忙。要得之太易,反而失去获取的兴致。内心深处,他始终睁着一双眼,辨析眼前幻象,花花世界,如风入松,穿身即过。
初时长生以学习之心介入,学习掌握规则,整个生意在他看来是一场游戏,商业所带给他的快乐,是在现实中和理想中获得平衡,获得实现价值的激情,经济利益尚在其次。无论多大的局面,输赢无甚着意。即便是面对比他经验丰富,强大许多的对手,他亦不曾心存惧意。
实而言之,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只是没有那么急切昭彰罢了。尤其是明知谢江南防己甚严,志不同道不合之后,他不愿意先做出什么事来授人以柄,落人口舌。毕竟根基浅薄。
心头的火,暗暗地烧着。迟早会烈焰腾空,焚烧他所怨憎的一切。屈于人下,非他所愿,亦非能善了之举。
长生关了灯,躺到床上去,范丽杰的提议,不可谓不诱惑,但尚需思量,从长计议。
眼看星河欲晓,他才朦胧睡去。
2
高原天气变化无常。晚间陡然下起雪来,先是细如绒毛,渐渐纷扬,变作鹅毛大雪。凌晨时长生和缦华被冻醒,缩手跺脚起来生火。
朔风无声,只见暗蓝天空,大雪簌簌飘落。往火炉里投入柴火的噼啪声,这是属于藏区夜晚的声音。火光映照中,长生的脸看起来沧桑又年轻。缦华盯着他明亮的眼睛,不知这男人还有多少幽沉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