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花感到身上很凉,她很奇怪,已经二月下旬了,怎么还会那么冷?陈娟已经在马老太太的催促下带着虎虎回南京了。五伢子的亲事也定下来了,夏梨如愿以偿地成为他未过门的媳妇,马老太太和桂花说好了,三月初六就要把五伢子和夏梨的婚事给办了。
腊梅和姐妹们离开马家大院的那天,双眼里满是哀怨,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小荷花跟着马老太太一直把她们送到街口,腊梅突然回过头朝小荷花看了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凄楚与悲哀。小荷花看得出,腊梅是喜欢五伢子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腊梅,只好低着眉,不去看她。五伢子天天出去喝酒,马平和保娘也不去管他,他们知道不管五伢子怎么折腾,也是不可能违拗了他们的意图的。
马老太太依旧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盘着腿,拿着鼻烟壶在鼻子下嗅了嗅,从桌子边抓过洋火,利索地打着火,点燃鼻烟,一口一口地吸着。小荷花倚在门框上往院里望着,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凄凉。皂角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转绿,春天怎么来得这么迟?她闻到大厅里的鼻烟味,连忙掉转回头,一边盯着马老太太,一边往马老太太身边走去,“奶奶,不是说好了就闻闻的,您怎么又抽上了?”
小荷花边说边要上前去抢马老太太手中的鼻烟壶。马老太太迅速把拿着鼻烟壶的手往后一闪,睃着小荷花的脸,“荷花,奶奶就抽两口,行吗?”
“不行!”小荷花盯着马老太太的眼睛,“您怎么老说话不算话?说好了不抽了的,您要再抽,我就把您的鼻烟都收了。”
“那再让奶奶抽一口。”马老太太一边睃着她,一边轻轻把鼻烟壶凑到鼻子底下。
“不行!”小荷花一把从马老太太手里抢过鼻烟壶,随手搁到桌上,又用桌上放着的茶水把鼻烟给浇灭了,“说不能抽就不能抽的!”
马老太太心疼地望着她那一壶鼻烟,眼巴巴地看着小荷花说:“那可是上好的烟丝。你不让我抽就行了,干吗要用茶水浇它?闻都不能闻了。”
“奶奶!”小荷花匍匐着蹲在马老太太身边,替她捶着腿,“您的病要紧,等病好了,您就是想抽上一大桶,我也不管您。可现在不行,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您让荷花怎么办?您不是还要等着看我跟家仁成亲的吗?”
“我等,我等。”马老太太抚着小荷花的秀发,“奶奶怎么也得憋着这口气等到你跟家仁成亲的那天的。”
“那您以后就不许再抽鼻烟了。”小荷花嘟着嘴说:“您要是真为我好,就断了这门心思。”
“好。好。”马老太太一边应着她,一边看着桌上的鼻烟壶摇头叹气。
“还说好?您看您,还在可惜那一壶鼻烟呢!”
“不可惜是假的。”马老太太叹着气,“不过奶奶更心疼的是我们的荷花。一壶鼻烟算什么,怎么能跟我的荷花比呢?”马老太太瞟着院外,忽然想起五伢子的事,问她说:“这几天五伢子还天天出去喝酒吗?”
小荷花点着头,“好像越喝越厉害了。”
“唉。这孩子,天生的不懂事。”
小荷花猛地抬起头,又低下去,继续替马老太太捶着腿。“我总觉得夏梨没有腊梅好。不知道保娘为什么变了卦,要让五伢子娶了夏梨?”
“娶谁都一样,只要不是……”马老太太就差说出那个“你”字,连忙岔过话说:“只要不是母夜叉,娶谁不一样?”
小荷花转到马老太太背后,替马老太太捶着背,“奶奶,舒服吗?”
“舒服,我们家荷花就是手巧。”马老太太笑着,“家仁给你写信了没有?”
“写了。”
“写了怎么不拿来念给奶奶听?”马老太太回过头,微笑着望着她。
小荷花红着脸,“这不是刚刚收到的嘛。”
“我知道,女儿家大了,心思也变了,有些话不再方便跟奶奶说了。”马老太太叹着气,“女大不中留啊!”
“奶奶!”小荷花噘着嘴,“他也没说什么。就是说端午节要回来,谢谢我送给他的香包什么的。”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真的?你别欺负我这个老太婆老了,眼花耳聋,奶奶的心思可比你们这些年轻人明白着呢。对了,马平有没有托人给他们家四个丫头送信让他们回来参加五伢子的婚事?”
“都已经托人了。五伢子结婚,他四个姐姐能不回来吗?”小荷花轻轻捶着马老太太的背,“我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她们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跟她们叙叙旧。”
“是该好好叙叙旧了。往后能不能见着面就很难说了。我已经跟马平、保娘说了,五伢子的婚事都由我出钱操办,他们两口子大半辈子都耗在我们马家了,不让五伢子风风光光地把亲成了,我心里说不过去。你得空了跟保娘说说,让五伢子多请些平时玩得要好的伙伴一起来参加他的婚礼,我们做事千万不能凉了别人的心。”
“五伢子这次婚宴到底要请哪些人来?”小荷花转到马老太太面前,怔怔地望着她问,“要请沈少奶奶她们吗?”
“沈少奶奶她们就不请了。毕竟是下人的婚事,请了那些有头脸的人来,人家是要生气的。也就是保娘和桂花她们那一帮子亲戚,马平祖上几代都一直在我们家做事,也没别的亲戚好请的了。你爹和陈娟那边,我也跟他们说好,不让他们回来了。”
小荷花“噢”了一声,“我总觉得夏梨是个有心机的女孩子,也许让五伢子娶了她不见得就是一桩好事。”
“嗯?”马老太太正正地盯着小荷花的脸,“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五伢子娶了夏梨不是一桩好事?那他该娶谁才是好事?”
“我觉得还是腊梅更适合五伢子。”小荷花若有所思地看着马老太太,“您为什么不支持五伢子娶了腊梅呢?”
马老太太盯着小荷花的脸看了好一会,才语重心长地说:“夏梨和腊梅有什么分别?五伢子娶谁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夏梨根本不适合五伢子,而且她心机重,可是腊梅却是心地善良、纯真无瑕的。您说娶一个心地善良的好,还是娶一个满腹心机的好?”
“你就断定夏梨比腊梅更有心机吗?”马老太太望着小荷花,“荷花啊,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许腊梅比夏梨更有心机呢!”
“不可能的。”小荷花信誓旦旦地说:“您要是说腊梅比夏梨更有心机,我一百个不同意。您没看到夏梨一个劲地在您和保娘面前表现自己吗?可是她对待腊梅时又是另外一副嘴脸了,您没看到,她看腊梅的眼神,恨不能吃了她似的。”
“你以为奶奶真的老眼昏花了吗?”马老太太叹着气,“我比你看得更加清楚。就当腊梅是个没心机的女孩子,夏梨也要比她强。五伢子就应该娶个厉害的媳妇回来才对。”
“为什么?”小荷花不解地瞪着马老太太问。
“不找个比他厉害的媳妇,以后怎么能管得了他?我看五伢子的心思现在是越来越野,以后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呢,除了夏梨,还有谁更能镇得住他呢?”
“那么说您心里也是希望五伢子娶了夏梨的?”
马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的余光瞟着她,良久才抬起眼盯着她说:“奶奶做每一桩事都是有奶奶的用意的。至于奶奶到底为什么要让五伢子娶了夏梨,你现在还小,还不能明白,不过等你再长个两三岁,也就会明白奶奶今日的苦心了。”
小荷花不是太听得明白马老太太话中的意思。怎么?奶奶让五伢子和夏梨成亲是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吗?难道马老太太也知道了五伢子在偷偷爱恋着自己的事?小荷花偷偷憋了马老太太一眼,马老太太正眯着眼打着盹,脸上露出这些天难得见到的惬意的笑容。
小荷花回望着大厅正北方向摆着的长柜,仔细端详长柜上供放着的她娘的画像。她娘永远是双眉紧锁,一副愁容,不过却难以掩盖她俊秀的面容。她听保娘说过,她娘是个美人胎,虽然自己对她娘面容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但这幅画像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她娘生前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
她回过头,看着马老太太安详的面容,心里想着,马老太太也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还有那个传说中的小兰,她也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那么她自己呢?她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吗?她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吗?夏梨和腊梅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吗?
她好像还不能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答案,她想到了家仁,想到了家仁刚刚写给她的那封信。家仁在信里说到了上海后,工作一直很忙,还到福建出了一趟差,所以拖到现在才给她写了这封信,并请求她原谅他这么晚才给她写信。她其实并不怪怨家仁这封并不算太迟的信,相反,她感到万分的欣慰,至少这让她知道,家仁是一直惦挂着自己的,就像自己惦挂他一样。家仁给她的信字里行间并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然而每一句话却都是平常而真挚的,就像一杯清茶,喝到嘴里,香彻心肺。
一连几天,小荷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躺在床上,把那封信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舍不得把信纸再塞回那个信封里。家仁说端午节就会回来看她,还说为她从福建买了一条上好的丝巾要送给她,家仁没有过多的向她描述那条丝巾的模样,她自己却在心里把那条丝巾的模样儿想了一遍又一遍,绢的绸的缎的,黄的绿的紫的白的,凡是她能想象得到的款式色彩她都一股恼地想了一遍,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一条藕荷色的丝巾。她想,要是家仁回来带给她的丝巾就是她所梦寐以求的藕荷色,那么家仁和她的婚姻就是上天给他们最好的注定,注定他们一生将幸福完美地走下去,一直走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