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出他也动了这个心思,就接着鼓动。我说,要是我叔丈人真的走了,选队长的时候,我第一个提出来选你。如果大家伙都同意,你当队长,我赶大车,凭咱俩这关系,量他们老王家的人也扎不多大的刺;如果大伙都不同意,你再提出来选我,这样双保险,咱俩有一个通过了,老王家也就没辙了。
刘发寻思了半天,觉着这倒是个好办法。起初对这个队长位子是没敢想,他知道自己泚不出那泡尿来。他只想去撺掇他们老刘家人支持我,从我这儿换走鞭杆子。现在经我这么一通煽乎,他光顾一门心思去想当队长的事,忘记来时的目标。
我又和刘发扯了一会闲嗑,我看得出,他早就心不在焉了。他在地下来回地走动着,很领导地思考着。我留他吃饭,说柜里还有一瓶酒,让大兰炒两个鸡蛋,咱哥俩整两盅,他不肯,匆匆忙忙地走了。
刘发去做他该做的事了,当然,他所能做的也无非动员他们老刘家的人,让他们支持他当队长。我也不能闲着,我匆匆地吞下一碗饭,跟大兰要了钥匙,打开我们家的箱子,拿出我平时积攒下来仅有的两盒烟,也紧急出发。
我的第一站是去我叔丈人家。以往有个啥事,我都让大兰去,我总是照他有点打悚。女婿见丈人,本来就没啥好说的,况且他又是队长,职位的关系,把他弄得整天绷着个脸,说实在的,平常的时候,我也懒得看他这张脸,但这次不一样。
我进屋时,我叔丈人正在吃饭。我坐了一会,他刚撂下碗筷,我就赶紧凑了过去,掏出烟,给他点上,我们唠起了闲嗑。
眼见着这第三根烟快下去了,我还没切入正题。我有点着急,我在心里暗骂,你他妈的还当队长呢?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我一年半辈子地不来一回,来了,就一定是有事,你咋就不问我有事没事?你一问,我不就把事说了吗?真他妈的。
在我们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还是我叔丈母娘提起了这件事。她对我叔丈人说,那个事你不是没主意吗?这不,侄女婿来了,你跟他商量商量,都是自己人,不害你,听听侄女婿咋说,你也该定下来,赶明个得给人家一个回话了。
我见我叔丈母娘开了头,我就赶紧接过来,问我叔丈人是不是去砖厂当厂长的事?他说是。他接着向我征求意见,我就把提前准备的几点看法都说了出来。
我说,其一,在庄上队长不如在砖厂当厂长的交际广。这队长认识的就是咱庄上的人,厂长认识的是全大队的人,谁家盖房子搭屋不得用砖,用砖就得找你,连大队书记用砖不也得找你。找你就是想得点好处,你给他好处,这对你肯定也是有好处的;其二,当队长不干活不也得上山吧?得去监督大伙干活吧?得去检查大伙活干得咋样吧?整天长在地里,起早贪黑,风吹日晒雨淋,你这大岁数了,图个啥。当厂长就不用了,每天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也没事,去早去晚反正都是个呆着。坐在屋子里抽烟喝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那多自在……
我说完了其一说其二,说了其三说其四,直说得我叔丈母娘频频点头,我叔丈人最终点了头。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处理这鞭杆子的事了。我一直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话,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认为,在合庄,是鞭杆子里面出政权。我要是不当上这车老板子,哪有今天当队长的步?要是现在把鞭杆子让给刘发,说不定哪天刘发真想当队长,那我可就惨了。况且,现在的刘发,就有当队长的心情。我只有把这鞭杆子牢牢地把握在我们老高家人的手中,这样,我的政权才能稳固。
在我们老高家这些叔伯兄弟中,高伟对我最好。自打小就听我的,尽管他比我大两岁,但啥事都是我说咋地就咋地。咱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有好处的时候,能忘记哥们吗?我找到高伟,直截了当跟他说我想当队长的事。我说,从明天起,我装病,找队长请假,跟队长说让你去替我赶车,你就抓紧把车赶好,对别人啥也别说。我又特意嘱咐他,这事属于绝密,回去后连老婆孩子都不能告诉。要是我当上了队长,这鞭杆子就归你了,要是我当不上队长,我还得接着赶车。
高伟听了我的话,有些吃惊。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就和我当年智取牛车一样,同属于天上掉馅饼的事。不同的是高伟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他竟愣在那里,吭吭吃吃地,就知道不住地点头,到我临走的时候,他竟没对我说出一句感谢的话来。这人,真老实到家了。
事情按照我的计划顺利地进行。
第五天,我叔丈人高高兴兴地去砖厂赴命。又过了两天,生产队招开全体社员大会,大队的头头脑脑全来了,我叔丈人也来了,坐在临时用几张破桌子搭成的主席台前。合庄的男男女女都挤在生产队的大院里,攒成一堆,会计保管忙前忙后的。
在合庄,我也算是人物,人物自然站在众人的前面。我时不时地向主席台上的人点头,台上的人也向我点头。他们哪个不认识我?哪个没抽过我的香烟?
大会开始后,大队书记首先讲一下当前的社会形势;接下来,口头表彰了我叔丈人在任期间的贡献并宣布对他的任命。最后,大队书记说,老队长到砖厂任职了,合庄错少一个年富力强的队长,大家看选谁来当这个队长合适?
大队书记的话音刚落,老王家的那些人就开始往前挤,保管也正在朝他们挥手。
我一看火候到了,就往前走了一步,朝主席台上挥了挥手,示意我要说话。
大队书记看见了,就高声说,大家静一静,听听高生选谁。
我冲着主席台大声地说,我看刘发来当这个生产队长合适。
我之所以把音量放到最大,并不是想让全场的人注意到我,而是想提醒他们,刘发要当这个队长了,告诉他们这事跟你们有关系,大家应该注意了。
经我这么一喊,整个的会场一下子肃静下来,可能是这事太出乎大伙的意料了。一个庄子住着,谁与谁家的关系咋样大伙都清楚。人们都知道刘发要当队长的消息,这消息是打我这传出去的。可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第一个站出来选刘发。大伙都没吱声,愣愣地瞅着主席台,此时主席台上的人正愣愣地瞅着我,尤其是我叔丈人。
片刻的沉默之后,书记说话了,他说,高生选刘发当队长,大伙同意的举手。话音刚落,会场东边有几个人把手举了起来。我一看,全是他们老刘家的人,男女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口子。
在我往那边看刘发的同时,老王家的人和老高家的人,上百双眼光全都盯向刘发,瞅得刘发好像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刘发红脸憋肚的往前挤了挤,一看自己大势已去,就冲着主席台摆了摆手,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人群外头,冲着主席台说,我不行,我不行,要说咱庄上,除了老队长外,那就顶数人家高生最有资格当这个队长了。咋说呢?人家是在党的人啊,这队长不让在党的人当让谁当?要我说,咱就选高生吧!说完,他没等主席台上的人发话,就先举起手来,并转过身冲着他们老刘家那伙人挥动了两下。
这时,我们老高家的人早就把手举起来了;老刘家的人,除了刘奎和刘老八外,也陆陆续续地把手举了起来。渐渐地,老王家的人也开始行动起来,尽管动作显得有点勉强和无奈,但他们还是把手举起来了。
从那时候起,我代替我叔丈人,开始行使合庄的最高行政权力了;从那时起,高伟就在我没吱声,别人也不敢吱声中,赶上了马车;也是从那时起,刘发见了我扭头就走,但分工的时候,他还得老老实实地站在我的面前。
05
队长虽不像顺口溜里说得那样每天往炕上一躺,但确实要比赶马车强这是真的,最起码心里感觉好啊,统帅一样。整个庄子的大事小情,包括邻里关系,婆媳关系,俩口子打仗,都得你出面摆平。该骂的就骂,该说的就说,俨然一个不懂法律的大法官,啥事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和观念去做出判断。听话的就罢了,对于那些不听话的,我完全可以公开的公报私仇,在分工干活的时候,指使他干脏活累活。当年我不乐意娶大兰,她叔不就是这样收拾我的吗?现在抡到我了,我也一样。最主要的是当队长后,吃饭的机会多了,我说的是在外头吃饭,比如说,去大队或公社开会,管饭;谁家有好事坏事只要请你出面,管饭;就是实在是没事,你随便地推开谁家的门,赶上他家饭熟了,蹭一顿也不是问题。要说那时的队长家比别人家过得好一点,好多少呢?就是省出一口人的口粮来。而我这个队长当得比我叔丈人强,强在我没断过卷烟。我自己在外头划拉的那些不算,高伟得到的也都打发孩子给我送过来了。他说他抽不了这个,一抽这个就头痛。
我当上队长后,壮牛和保管家的小保走得更近了。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鱼找鱼,虾找虾,说媳妇还讲个门当户对呢?这两个小崽子在一起鬼混,可够别的孩子呛。以前单个打了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还知道找家长告状。现在可好,他俩打人家,边打边对人家说,我爹是队长,他爹是保管,你回去再告状,我爹和他爹一商量,就断了你家的口粮。你看看,十来岁的孩子都学会这手了。
刚开春,全队的社员都在做着春耕前的准备工作。男社员都在忙着送粪,挑茬,打垄。女社员也都把种子分到家去,坐在炕头上挑选。
在这一切基本就绪的时候,连年干旱的辽西真就摊上了一场透雨。这雨来得突然,猛烈,准时准点,整得久旱的人们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下午还响晴的天,到了收工的时候就阴合了,掌灯时,这雨就开始下上了,整整下了一宿。到了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我家当院冬天用来腌酸菜的大缸里的积水都快满了。
我当然是兴奋了,比别的社员更兴奋。那时的队长就和现在的家长似的,全庄子的男女老少再加上生产队里那群牲口,甚至是各家各户的耗子,都张大嘴看着你呢。
早上分工前,我心潮澎湃,情绪激昂。我发表了一次类似战前总动员的演说,和大伙讲眼下该做的各项任务,告诉大家一定要克尽职守,管弓的弓弯,管箭的箭直,力求打好春耕保苗这场硬仗。
社员们也群情振奋,分完工后,都迭忙地干活去了。一会的工夫,偌大的一个场院,,就剩下了我、保管还有王木匠。我对保管说,去把盛农具的库房打开,把犁杖、滚子和点葫芦都拾掇出来,看看缺啥少啥,赶紧让王木匠准备,整利索点,明天开犁。
就在我刚把一切的任务都布置完毕,回到队部坐下来准备抽棵烟的时候,保管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他说你快去看看吧,库房失盗了。
我一听就笑了,说,失盗?你这不是扯王八犊子吗?那个库房又不盛粮食又不盛钱的,一堆破烂,有个鸡巴毛可偷的?
保管看我没动地方,急得嗑嗑巴巴地说,你去看看,真的,十来副犁杖上的犁铧,一个都没了,连新的带旧的,一个都没了。队长,你不信你就看看去。
我一听这事可能是真的了,就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保管也跟着我往外走,边走还边不住地嘀咕,这可他妈的见鬼了,这库房的锁还好好的,里面的东西除了那些犁铧,啥也没丢。这个库房就我有一把钥匙,这钥匙一直在我手里,也没丢过,谁能进来呢?
我听了保管的话,就突然产生了一个感觉,这不是失盗,要是,也是监守自盗,这事整不好就是你保管干的。可我转念一想,又基本排出了保管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如果是保管干的,整个生产队所有库房的钥匙都在他手里,他放着没数的粮食不偷,他偷这有数的犁铧,他傻啊?如果说不是他干的,那这钥匙在他手里,锁又没被撬,能是谁呢?谁能从保管那里把钥匙拿出来呢?
保管说,队长,要不咱就报案吧,让公安来帮咱查查,我也好对大伙有个交待,要不这我成啥了?
我听了保管说要报案的话,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说你报个蛋案?多大个鸡巴事你就报案?这事还用报案?这不是秃头的虱子明摆着吗?钥匙在你手,你又没丢,门又没撬,不是你干的也是你们家里的人干的,你不回去问个明白,你还张罗着报案?你愿意报案你现在就去报,看到时候公安来了,抓他妈哪个王八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