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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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七弦非奏苦

《凤求凰》是少用到左手食指的。不过是第三段的泛音用了食指来触弦,第四段以后也只是寥寥。但衣衣仍然在弹第四段勾三弦时疼得没能用力,声音闷然。

伤口破裂了,血液流出来。三弦五徽的位置,琴弦俨然已经是红的。这鲜红色又随着左手的移动,散落到其他的弦上。果儿在旁也不禁抽了一口凉气,偷偷看羲南王的脸色。

羲南王嘴边常常挂着的微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愠色。绾绛认为自己没有看错,那是愠色。

“够了。”他终于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很大义凛然?”

衣衣停下,轻轻将双手覆在弦上,止了余音。方才起身,又立到一旁。

“绾绛。”羲南王唤绾绛,眼睛却看着衣衣,“今日不再听琴了。让她把琴拿走。”

“是。”绾绛没有多话,取了琴囊来,亲自装好了琴,又自旁边橱子里拿了一只盒子,递给衣衣,“这是阁主许你的冰丝琴穗。”

衣衣抱过琴,接了琴穗,屈膝对羲南王行礼,对绾绛一欠身,谁也不看地退出花屏去了。

“……王。”绾绛试探着转移话题,“换一盏茶喝可好?”

一晌沉默。

绾绛正想再换个方式时,羲南王却转过身来看她。

“新茶都还没有出,哪里还有没喝过的?”他仿佛全然忘记了方才一切,又笑,坐回罗汉床。

“是。”绾绛心里叹息。这世上哪个女子抵得过羲南王这般笑容,玉色琢磨,融化春光。可他还偏偏就爱整日这般笑,毫不吝啬。也许,只除了对方才那琴儿。想到这,她不禁又去看他的脸。

“我脸上有字?”羲南王头也不转,垂眸啜着茶道。

绾绛随即一笑,道:“自然。王此时左脸写着魅,右脸写着惑,让绾绛也失神难追了。”

“你连我也拿来打趣。”他却歪了下头,想了想,道,“让人把后头寝室收拾了,今晚我要留宿。”

※※※

衣衣努力想去掉丝弦上的血迹。直擦得琴弦滑了轸子,可是总还留着一点暗红。

杜娘推门来到衣衣房里,丢了一个小琉璃瓶子给她:“手指头重新上点药,明天你要开始学杂素单子上的菜品。”

衣衣对她点点头,把瓶子握手里。

杜娘看了看她怀里的琴,又看看她的表情,回身向门外扫了一眼,对她道:“是绾绛弄的?”

“不是。是我自己。”衣衣回答。

“……难道是羲南王?”杜娘想了想,一笑。

衣衣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绿冠王难不成拿我的琴儿撒气?”杜娘摇头,“那个笑面虎可不是省油的灯。今夜他要留宿,满阁又要枕戈待旦的,真是闹心。你吃了饭便老实在院子里待着,别出去了。”

“嗯。记得了。”衣衣看着她。“多谢杜娘。”

“最烦人跟我瞎客气。”杜娘又说,“这琴若是擦不干净,我找人帮你换了弦吧。”

“不碍事的。最近我也不会弹它,以后再打算吧。”衣衣开始把琴装进琴囊。

“也好。”杜娘想想再没什么要说,便转身出去了。

上巳剩下这半日过得十分平淡。下午小奴、纳生和蔓紫过来拉衣衣去参加阁里女婢们的祓禊,衣衣想到杜娘的话,推辞了没去。祓禊过了以后小奴便又折回厨房这边找衣衣玩。两个人折了重瓣樱插在鬓角,吃着点心梅浆又混着玩了一阵,直到天也黑了。

晚上小奴跑去问了杜娘,便留在衣衣房里睡。

第二天被鸟鸣唤醒的时候,小奴已经起身穿衣服了。衣衣揉着眼睛起床,小奴因起晚了有些慌张,扬扬手告别跑回洗衣房去。衣衣盥洗完毕,梳了头发,擦了香脂,出门到院里找杜娘。

杜娘指使她去果子房取新来的杨花菜。衣衣便拾了细柳小筐,往院子外头去。孰料走不远,便看得一个身影从淡淡树荫下出来。

御之焕昂起头,让晨光洒在脸上。空气十分甜美,夹着三月新鲜的水汽。听得脚步轻缓,他转头看向来人,继而笑了。

不知道是晨光照耀了他的脸,还是因他的脸才生了这照耀的光。衣衣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骑在白驹上,却出离喜气之外。还有他隔着欢呼的人群看向她时,微微流露的愕然。那时他却是没有笑的,即便后来在王府里,他对她微笑过,却因为鬼戮在旁,多了几分男人间那种隐隐对立之气。衣衣也无从知道,他原笑起来是这般灿烂,明澈,摄魄。

衣衣收回目光,躬身行礼,想转身走开。却听见他走近了几步,道:“别急着走。”

衣衣停下脚步,又看向他。

他一脸悠闲地踱近了,站定,看着她胳膊上挽着的细柳小筐,问:“你手上伤可好些?”

“谢羲南王,不碍事。”衣衣回答。

“怎么不怪我,反谢我。”他笑着摇头,“你怕我么?”

衣衣望着他阳光里幽深的双瞳,心中却一晌异样。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双眼睛,在另一个情形里、另一个男人脸上见过。

“本王的脸还算好看吧?”他摸摸自己脸颊,揶揄道。

怎么可能。衣衣皱眉,他怎么可能跟这位纨绔温存的王一样。想到这里,她回道:“王若无吩咐,奴婢去忙了。”

“我正有两件事要知会你,所以才会到这来。”他收敛了笑容。

衣衣疑惑地看他。不确定“这”是指厨房外的这棵树下,还是指樱桃阁本身。

“你现在叫琴儿是不是?”他在得到她眼神的肯定以后,接着说,“以后若是再遇到昨日我待你般的情形,你要学会两个字。”

“哪两个字?”

“拒绝。”

衣衣哑然失笑,道:“王固然有拒绝的权力,甚至只要不涉及社稷,你可以拒绝除了皇上以外的所有人。但我是谁?我还不至于想早些打发了自己的小命。”

“问题就在这里,你是谁?”他却灼然望着她,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令人渴望,“昨日你若拒绝抚琴,我能奈你何?”

“王能有一万种方法处置我。”衣衣扬起下巴回答。

他看着她昂然的表情,言语又缓和下来:“你以后要常常用到这种态度和神情的,就如同你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机会说拒绝。”他在看见她的怀疑眼神时停了一下,补充道,“人生,还长得很。”

“……王就是要同我说着些?”衣衣也随之缓和,问。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为何你身边总是出现看似无关的人?难道就连你自己,也没有想过?”他眨了一下眼。

“王若是想告诉我,何不直说?”衣衣直视他。

他却一摊手:“我什么也不知道。”

衣衣“哼”了一声,转身要走。

“再等一下。”他从袍袖里掏了个青瓷小瓶,“这个便是第二件事。”

衣衣盯着那瓶子,直到他叹了一声,主动把瓶子放进她的细柳小筐。他拍拍手,仿佛完成了什么重活似的:“每日晚间睡前擦双手,保证十日后你手嫩滑得水珠也落不住。”

“我不需要这个。”衣衣说。

“我也不需要这个。”他学她口吻,继而又笑了,“此乃别人所托,我只是替人效劳。”

别人?衣衣只记得有一个人批评过她的手。想到此,不由却是嘴角一扬。

“让你笑一下可真是不易。”御之焕注视她的脸,“姑娘家,还是有点肉好看些。你比从前胖了一点,从前太瘦了。”

“这就是在厨房做事的好处了。”衣衣只当他客套,虽然他完全没必要跟她客套,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与好看二字并无缘分。但他居然记得她,还记得那么仔细,这的确值得她想一想为什么。

“但愿你一直这么好。”他坦然一笑,后退一步,“告辞,你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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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求凰》参照《西麓堂琴谱》版本。

2.祓禊:fúxì

犹祓除。古祭名。源于古代“除恶之祭”。或濯于水滨(薛君《韩诗章句》),或秉火求福(杜笃《祓禊赋》)。三国魏以前多在三月上巳,魏以后但在三月三日。然亦有延至秋季者(刘桢《鲁都赋》)。

古代于春秋两季,有至水滨举行祓除不祥的祭礼发习俗。源于上古。春季常在三月上旬的巳日,并有沐浴、采兰、嬉游、饮酒等活动。三国魏以后定为三月初三日,称为祓禊。

3.杨花菜

《随园食单》:南京三月有杨花菜,柔脆与菠菜相似,名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