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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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诗书各与迷

秦伯。衣衣心里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他是秦药的父亲,爹爹的朋友,玉弓将军与司徒白觞的师父。他看她的目光,多么像爹爹。

玉弓将军搬到了司徒白觞的房中。司徒白觞走路都比平日有力些。商无雪是秦药口中那个曾被司徒白觞医治的女孩儿,她为何会与秦伯一同归来,还未曾有解释。秦伯说衣衣受治疗需要独自住一间,所以安排商无雪跟秦药一起住。秦伯去房里鼓捣了许久,回到敞屋,膝盖上放着一摞书册。秦药取了拐杖给他,他起身缓缓走到书案旁坐了,唤几个晚辈一一坐到面前。

“这几日过得还好?”他看着衣衣。

“秦药姐姐与司徒公子都很照顾我。将军待我也很好。”衣衣回答。

“唔。”秦伯捻了捻胡须末梢,转向坐在最外侧的商无雪,“无雪,你先要给他们说说你为何会在这里。”

商无雪淡漠的表情并没改变,答道:“是。”

衣衣看到司徒白觞扭过脸去,正盯着商无雪的腿。

“我本是江南真极一派锦狐门门主赤璃的女儿。去年我被凤邱门的人追杀,司徒救我,我对他谎称我是山民,只是怕麻烦。但是他应该早就知道我是内功门派的练家子。”她不看司徒白觞,语气却有所缓和,“我离开初云山以后回到锦狐门,可我娘已经不知所踪。我后来才晓得是江北一派淮川门的人挑拨是非,才使得凤邱门以为我门下人要偷取他们的机要。我锦狐门虽然有专事盗窃一支,但并非江湖散乱宵小,也从不去盗取他门派之物。门下人称凤邱门打伤我娘,半途得令忽然返回去了。我便去我娘从前练功的一个隐秘之地寻她。我寻到她时,已经是两个月后,她伤好了大半,告诉我打伤她的人是淮川门功法。我没听我娘的训教,偷偷去淮川门刺探,结果被发现,差点送了命,碰到了霜露道人,我不想就这样去见我娘所以……就到这里来了。”她一口气说完,抬眼看秦伯。

“凤邱门之事,玉弓知道吗?”秦伯扬扬下巴。

玉弓将军沉吟一下,道:“有所耳闻。”

“你最近一段日子都在忙战事?”

“开春战事了结,我去澍阳与陛下部署他事,后来去烟州送衣衣到这里。”他回答。

“凤邱门的事,我知会檀儿去办了。淮川门安插了细作在凤邱门,就是击伤锦狐门主的那一个。檀儿拿下他了,你准备怎么处置?”秦伯望着他。

“交给锦狐门吧。”他回答。

这时商无雪突然站了起来,指着玉弓将军:“你是凤邱门的门主?”

他淡淡回答:“不是。”

“无雪,”秦伯示意她稍安勿躁,“此事症结并不在凤邱门,你不要急。”

“我知道。但是那个细作可以交给我吗?”商无雪不再指着玉弓,问道。

他微微侧过脸来:“你母亲也被他击伤。你有本事带着他吗?”

“我……”商无雪脸色一黯。

“此事放一放。等檀儿有了更细消息。”秦伯对商无雪一点头。商无雪很乖地不再做声,坐下。

“衣衣。这些书你读过哪些,告诉我。”秦伯把那一摞书册推到她面前。

衣衣凑上去挨个翻看:“‘四书’都读过了。经义爹爹教过一部分。《淮南子》我是自己看的,我最喜欢。《女训》是爹爹教的,但是也没有教完。史书部分我读到前朝以前了,但只是粗览,常常是爹爹讲的。《九章算术》、《大衍》之类我没有读过。兵书也都没读过。”

“唔。你父亲已经将当年我们的约定履行得很好了。接下来就是老夫之责了。”秦伯把书都收了回来,道,“明日开始,你要读书。除了案上这些之外,还有医术也要学,最低的限度,你要知道什么是有害的,什么是无害,一般的伤害,如何解决。”

秦药有些不解地看了衣衣一眼。但司徒白觞正坐得腰杆笔直,若有所思。

“是。”衣衣回答。

“你的病况看起来是不好再拖了。明日开始治疗吧,只是你要有所准备,痛楚是不可避免的。知道吗?”秦伯温和道。

“秦伯,我想让你看看这个。”她从怀里掏出那日萧一卖给她的药。包括纸包里丸药和草药。

“这是……”他眯着眼把丸药看了半天,又放鼻翼下嗅了嗅,“谁开的?”

“烟州萧一。”她回答。

秦伯眉头舒展,道:“药是对症的。但方子是不适合你的。太过凶猛了。只怕医好的同时也埋下隐患。至于这草药——”他打开药包看了看,“沐浴之用,倒是没大错的。只是许多药材没必要用,他又狮子大开口了吧?”

“一副十两。”衣衣说。

“他也为了十两付出了代价。”玉弓将军突然开口,“他要在家养上半个月甚至更久。”

“那时是谁打了他?”衣衣不禁问他。

玉弓将军默然半晌,说:“我想,是韦欢吧。”

他似乎无所不知。衣衣微微愕然,望了他一刻,才转回头。秦伯看看衣衣,又看看玉弓将军,最后却转向司徒白觞:“白觞,这些日子的功课做了多少?”

“回师父,《春秋会要》我已读讫,《列子》尚有几处不明。《尉缭子》刚刚开始读。这兵书,徒儿很有兴趣。”司徒白觞拜后回答。

“好。既然如此,明日开始,你专研兵书一段时间吧。玉弓以为如何?”秦伯询问。

玉弓将军回答:“也好。”

“那无雪和我呢?”秦药开口期期艾艾道,脸上写着“我不想读书”五个字。

“无雪不必上课。衣衣的课程,需要特别教授。”秦伯说到此,意味深长地望着衣衣,“药儿可以不读书,不过如果无雪愿意,可以跟白觞一起听兵法课。”

商无雪并没什么反应。

“这……”司徒白觞立刻皱起眉头。

秦药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你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你不是喜欢撒谎吗?”

司徒白觞抱着脑袋,表情痛苦,却很认真对秦伯说:“师父,我想跟龙……衣衣一起听‘特别教授’。”

秦伯思忖一晌,道:“可以。”

※※※

后来过了许多天,衣衣才知道那位锦狐门门主的女儿商无雪为什么不必读书。那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竹坞的“外人”,而且因为她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母亲是江湖一代侠女,已经离世的父亲却曾是璟朝翰林院编修,以学识闻达四海,而她所了解的诗书,在当时竹坞的几位年轻人之中,除了玉弓,可以说是无人能及。

在飒飒的秋风里,竹坞的课程开始了。司徒白觞迷恋兵书逐渐到了痴的程度,敞屋里堆满了他画的阵法图和兵器图。上面间或有玉弓标注的提示和纠正。与此同时,衣衣的医疗计划也开始施行。秦伯采用的疗法,与萧一基本是一致的,只是药方并不完全相同。他把丸药改成了汤药,但沐浴之法照旧。衣衣也第一次知道了她所中的胎毒,起源是什么。她母亲当年所服的秘方毒药,叫做大篧丹,这种毒药,听说的人都极少,更无论使用。

“至于大篧丹的所来,乃是璟朝御家。”秦伯坐在书案之后,平心静气道。

衣衣抬起眼望着他。御家?御家岂不就是……

“正是。”秦伯读得她眼里疑惑,“这是皇家的秘制毒药。在璟朝开国之前,是北方祜族南侵所建卫朝,御家乃承上古姜姓,善于炼药,传到卫朝时,已经不以此为生,但几道秘方还在,而毒药就此一种。卫朝时,曾用来毒杀祜族贵要。璟朝开国以后,只用过一次,并且用得不光明,所以不予记载,无史可查。”

“难道,就是用在衣衣她母亲身上的那次?”司徒白觞眉眼纠结,“可是,有什么事情使得御家人如此恨她,要用那个东西?”

“大篧丹有所有顶级毒药拥有的共性:”秦伯依次伸出三根手指,“无色,无味,无嗅。除此之外,它极易溶于水,不择水温皆可应用。最厉害的一点却是无痕。所谓无痕,乃是被施毒之人全身溃败之后,毒素却能自行转变,一日之内,消散殆尽。全身溃烂之病非一两种,所以即便再高明的仵作,也难以辨别。”

“不要再说了。”衣衣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秦伯,请……别再说了。”

她无法阻止自己在听到那些描述的同时,结合爹爹所说过的只言片语所进行的想象。想象那从未谋面的母亲当时是如何误服大篧丹,如何发作,如何寸寸衰竭,如何挣扎。而赶来的父亲又是如何惊痛在心,在万般无奈之中用剑剖开奄奄一息的妻子的腹部,取出那尚未足月的婴孩,然后眼睁睁看着妻子失去生命。所有的想象内容都充满了血腥与恐怖,她是那一场谋杀的幸存者,却是如今的局外人,这一点几乎令她无以承担。

秦伯温和地看着她。司徒白觞抿着唇,目光却越过衣衣,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玉弓将军。他是不打招呼自己进来的,而秦伯并未拒绝他同听。此刻他双眸视线落在衣衣颤抖的身体上,坐姿端正,默不为声。

“一时难以接受,老夫明白。”秦伯久久之后开口,“衣衣,你所不能承受的事实也许还会有更多。龙兄弟之所以不曾与你讲这许多,乃是苦衷使然。但时至今日,你已经不是小娃儿,情势所在,老夫必须谨遵十年之前许诺,将这些一一告知。你已经在龙兄弟与胡不倾保护下生活了十年之久,将来或者不会再有人那般保护你,但若你愿意,所能获得的东西又何止万千。只是凡事皆有因果,亦有代价,老夫只告知你事实,而前路如何抉择,我与你爹爹皆认为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在你真正能够作出决定之前,”他微微一笑,“老夫自会竭尽所能照顾你,不必担心。”

敞屋里秋日光移,尘埃飞舞。三个男子都在沉默中等待,这种沉默因了那些光斑在地板上温柔的移动与午后清风缓缓的吹拂而染上了一种温情的气味。衣衣逐渐平息情绪,坐直身体,望着在文案之后表情郑重笃定的秦伯,终是缓缓倾身,拜了一拜。

“如是,就让老夫正式开始讲一段并非记录于《实录》《会要》之流的璟朝开国之史吧。仔细听好了。”秦伯挥一挥衣袖,拂去了书案上一层薄薄的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