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发现已经表明,钱树是西南地域文化圈的产物,主要分布于西南地区,即今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四省市和陕西南部地区,也就是东汉益州刺史部辖境内,这一区域实为钱树的大本营。除这一地区外,钱树在今甘肃、宁夏、青海和湖北四地也有所发现,这说明,钱树也在尝试着向区域外传播,不过,这种对外传播是局部的和短暂的,并没有形成较大的规模和影响。甘肃在武威、甘谷两地有发现,时代为东汉晚期至魏晋;宁夏仅固原一地有发现,时代为东汉晚期;青海仅大通、乐都两地有发现,时代为东汉晚期至魏晋;湖北在秭归、房县和郧县三地有发现,时代为东汉晚期(详见附表一、二)。钱树为何基本局限于西南地区,而在该地区之外的其他地区如中原、华中、华南等地(相对于西南地区而言,本书称这些地区为异地),却没有大规模传播开来呢?是什么因素限制了钱树的异地传播呢?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思索的现象。对这一现象的解读,不仅有助于深入理解钱树的地域性特点,而且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汉代西南地区文化的区域性特征。然而,就笔者所掌握的材料来看,迄今为止,这一问题似乎尚未引起钱树研究者的足够重视,还没有学者来讨论这一现象。
促使或限制文化对外传播或内部传播的因素很多,大体上来讲,可能有政治、文化观、宗教地域性、人群流动以及地理诸方面的因素。西南地区北有秦岭、大巴山,东有巫山,南有高原山地和热带雨林,西有青藏高原,地理上属于一个封闭的地理单元。这种封闭的地理状况,虽然会给西南地区与外界的联系造成一些困难,但并不能彻底阻断这种联系。事实上,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表明,从先秦两汉时期开始,西南地区与外界的联系已经逐渐呈现出一种蓬勃发展的态势,可见地理因素在限制钱树对外传播方面所起的作用应该是很有限的。从前面所介绍的甘肃、青海、宁夏、湖北等地的考古发现来看,钱树事实上也突破了地理的阻碍。因此,限制钱树对外传播的各种因素,应主要集中于政治、文化观、宗教地域性、人群流动诸方面。下面逐一分析之。
(一)西南地区在汉帝国政治版图中地位不高,使钱树在向异地传播时很难获得来自于政治上的助推力
益州地区虽然是汉帝国开创者刘邦的龙兴之地,在某些方面看似得到了优待,比如该地区可以自择伏日,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即云:“汉中、巴、蜀、广汉自择伏日。……谨按:《汉书》:高帝分四郡之众,用良、平之策,还定三秦,席卷天下。盖君子所因者本也,论功定封,加以金帛,重复宠异,令自择伏日,不同于凡俗也。”但是,在汉帝国的政治版图中,益州地区的政治地位并不高。对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下面三个方面清楚看到。
首先,益州地区地处汉帝国的西南,而境内又有不少文化上与汉民族相异的少数民族群体,东有板楯蛮、廪君蛮等“南蛮”民族,南有滇、夜郎、昆明等“南夷”民族,西有邛都、冉等“西夷”民族,西北有白马之类的氐羌民族,这就使得该地区在汉帝国中明显具有边陲的性质,当时人也往往以边地目之。这可以从《史记》、《汉书》等史书的相关叙述中体会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喻告巴蜀民之檄文云:“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汉书?西南夷两越朝鲜传》云:“及汉兴,皆弃此国(即滇、夜郎等)而关蜀故徼。”唐颜师古注云:“西南之徼,犹北方塞也。”到刘宋时,范晔撰《后汉书》时仍视此地为边地,他在《南蛮西南夷列传》赞语中云:“百蛮蠢居,仞彼方徼。镂体卉衣,凭深阻峭。亦有别夷,屯彼蜀表。”对于边地(边郡),汉代士人常持鄙薄的态度,视其为蛮荒之地,如《盐铁论?轻重篇》载“文学”之语云:“边郡山居谷处,阴阳不和,寒冻裂地,冲风飘卤,沙石凝积,地势无所宜。中国,天地之中,阴阳之际也,日月经其南,斗极出其北,含众和之气,产育庶物。”而在政治仕途上,边地也往往处于弱势,从东汉孝廉的选举可见一斑。《后汉书?丁鸿传》载:“时大郡口五六十万举孝廉二人,小郡口二十万并有蛮夷者亦举二人,(和)帝以为不均,下公卿会议。(丁)鸿与司空刘方上言:‘凡口率之科,宜有阶品,蛮夷杂错,不得为数。自今郡国率二十万口岁举孝廉一人,四十万二人,六十万三人,八十万四人,百万五人,百二十万六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一人,不满十万三岁一人。’帝从之。”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众多,该地孝廉的选举必然会受到这个政策很大限制。
其次,汉帝国常将西南地区作为犯人流放之地来看待。将犯人流放到巴蜀所在的益州地区,秦时就已开始,《汉书?高帝纪》注引如淳曰:“秦法,有罪迁徙之于蜀汉。”秦的这一政策为汉王朝所继承,并将流放地域从蜀、汉扩大到了整个西南地区。西汉时,诸侯王犯法,多被流放至西南地区。《汉书?彭越传》载:梁王彭越谋反案发,“上赦以为庶人,徙蜀青衣”。同书《诸侯王表》记载,淮南王刘长“孝文六年,谋反,废徙蜀”;梁王刘立“元始三年,有罪,废,徙汉中”;代王刘年地节“四年,坐与同产妹奸,废迁房陵”;河间王刘元“建昭元年,坐杀人,废迁房陵”;广川王刘去“本始四年,坐亨姬不道,废徙上雍”;广川王刘汝阳“甘露四年,杀人,废徙房陵”;常山王刘勃元鼎三年“坐宪王丧服奸,废徙房陵”。不仅诸侯王如此,大臣犯法也有流放西南地区的。20世纪50年代成都郊区出土的汉代吕后族人墓葬石刻铭文云:“唯吕氏之先,本丰沛吕□子孙。吕禄,周吕侯。禄兄征过,徙蜀汶山”。即便是到东汉时期,西南仍就是汉王朝流放犯人之地。2002年,四川中江塔梁子发现一批东汉崖墓,其中东汉晚期墓M3墨书榜题云:“先祖南阳尉□□/土乡长里汉太鸿/芦文君子宾/子宾子中黄门侍郎/文君真坐与诏/外亲内亲相检厉见/怨□□诸上分文颠诸/□□□□□□绝肌则/骨当□□父即/鸿芦拥十万众/平羌有功赦死/西徙处/此州郡县乡卒。”据考证,文子宾“拥十万众平羌”应当是东汉中期所发生之事,而该墓年代为东汉晚期,则文真因罪流放中江应发生于东汉晚期。
第三,正因为西南地区是边地,又是罪犯流放之地,故在汉帝国中该地区人士的仕途地位普遍不高。据台湾学者刘增贵先生的统计和研究,西汉时,西南地区人士出任三公九卿者仅2人,到东汉时,情况稍微好一点,出任三公者6人,出任九卿者11人,但在全国出任三公九卿的总人数中所占比例甚低,前者占3.8%,后者占3.36%,仅比凉、并、幽、交等四个边州略多一点;两汉时期,该地区出任守相的情况也不乐观,西汉时有10任,仅占全国的1.67%,东汉时有127任,占全国的8.24%,如果算上人口比例,则仅占0.54%,位居全国第十。不仅两汉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亦是如此。三国时,蜀汉政权“中央级官吏如录尚书事、平尚书事、尚书令、尚书仆射等以非益州人为主体;丞相府的主簿、参军等,非益州人与益州县大姓参半;地方及官吏如治中从事、别驾从事、以曹从事、督军从事、部郡从事等,用益州县大姓”。西晋时,“二州(梁州与益州)人士零落,才彦凌迟,无复厕豫纲纪后进、慰宁遐外者”。南朝时,据《南史?邓元起传》所载,“蜀土以文达者,唯(罗)研与同郡李膺”。
政治地位不高,就意味着很难拥有较强的政治话语权。在古代文化或某个文化现象的传播过程中,政治往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一旦获得来自于政治层面的支持,传播的速度往往会加快,传播的范围往往会大幅度扩大。比如,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道教这两种制度化宗教之所以广为传播,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通过高道大德们与达官贵族的交往努力,使二教获得了官方的认可,得到了达官贵族的大力支持;而这个时期佛、道之争的实质也主要是力图争夺更多的政治话语权,从而使本教获得更多发展空间。又如摩尼教和景教,自中古时期传入中国后,由于教义得不到官方的认可,只能长期处于秘密的状态之中,依附于佛教,仅在局部的有限地域传播,而景教甚至在唐武宗会昌年间禁佛运动之后逐渐消亡了。再如,儒家学说从西汉中期开始,从百家学说中脱颖而出,逐渐成为中国古代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主要思想,笼罩于中国古代社会的上空,其原因之一就在于它获得了官方的认可,是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历代统治者刻意扶持其为思想统治工具的结果,而儒家学说的重要发展“理学”,更是在元明清三代借助于成为官学教育和科举考试主要内容之机,迅速传遍于全国各地。
钱树却没有这么幸运,由于它是西南地区区域文化的产物,而该地区在汉帝国的政治版图中处于一个弱势的地位,缺乏强有力的政治话语权,造成它在异地传播时,几乎难以获得来自于政治层面的支持和助推力,这无形中加大了传播的难度。
(二)汉代区域文化的存在,各地文化观念的差异,使得钱树异地传播时不可避免地会遇到来自于文化观念的阻碍
随着统一国家的形成和发展,到西汉中晚期,全国各地基本上都已融入到中原文化所主导的汉代文化之中,但是,由于各地文化传统的不同,以及经济、地理和人群的差异,汉代各地的文化仍表现出了一些地域的特点,形成了若干个不同的区域文化圈,这不仅为《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地理志》和扬雄《方言》等古代文献的记载所表明,亦为现代学者的研究所证实。以蜀地为核心的西南地区就是这么一个地域文化圈。
区域文化圈的存在说明,虽然当时已形成大一统的文化格局,但各地在文化观念还明显存在着认识上的差异。这种认识差异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一个文化区域之人对另一个文化区域风俗的鄙薄、嘲弄甚至误解。在汉晋时期,西南地区就常常处于这样一种窘境之中。东汉初年,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批评巴蜀地区的风俗云:“俗不愁苦,而轻易淫泆,柔弱褊阸。景、武间,文翁为蜀守,教民读书法令,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语调中充满鄙薄之意。东汉末年,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记录当时人对巴、蜀、汉中自择伏日的解释云:“俗说:汉中、巴、蜀、广汉,土地温暑,草木早生晚枯,气异中国,夷、狄畜之,故令自择伏日也。”从中可以体会到当时人普遍视西南地区为蛮夷之地的态度。《三国志?蜀书?张裔传》载,吴主孙权与蜀汉大臣张裔相互嘲笑对方风俗,“(孙权)问(张)裔曰:‘蜀卓氏寡女,亡奔司马相如,贵土风俗何以乃尔乎?’裔对曰:‘愚以为卓氏之寡女,犹贤于买臣之妻。’”到两晋南北朝时,在外地人士的心目甚至形成了蜀人乐祸贪乱的误解。《华阳国志?序志》云:“或以为西土险固,襟带易守,世乱先违,道治后服。”《晋书?张载传》载:“太康初,(张载)至蜀省父,道经剑阁。载以蜀人恃险好乱,因著铭以作诫曰:……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益州刺史张敏见而奇之,乃表上其文,武帝遣使镌之于剑阁山焉。”《南史?邓元起传附罗研传》云:“齐苟儿之役,临汝侯嘲之(罗研)曰:‘卿蜀人乐祸贪乱,一至于此。’”这种对蜀地歧视性的看法,至唐宋时仍有人持之。唐人陈山甫《五丁力士开蜀门赋》谓:“伊山为蜀,是曰蛮俗。……在昔褒斜未通,羌僰异域,彼为夷国。”宋人狄遵度《凿二江赋》云:“呜呼!蜀之为国,非地之中。宜乎夷貊之杂处,鱼鳖之与同。”
面对外地人士对西南地区的偏见,西南地区人士常有愤而辩之者。《三国志?蜀书?秦宓传》载:三国时,古朴答广汉太守夏侯纂“士人何如余州”之问云:“乃自先汉以来,其爵位者或不如余州耳,至于著作为世师式,不负于余州也。严君平见黄、老作《指归》,扬雄见《易》作《太玄》,见《论语》作《法言》,司马相如为武帝制封禅之文,于今天下所共闻也。”东晋时,蜀郡江原人常璩因“江左重中原故族,轻蜀人,璩时已老,常怀亢愤,遂不复仕进,裒削旧作,改写成为《华阳国志》。其主旨在于夸诩巴蜀文化悠远,记述其历史人物,以颉颃中原,压倒扬越,以反抗江左主流之诮藐”。赵宋蜀人王腾在《辩〈蜀都赋〉序》中说:“人物习性,有忠有邪,有智有愚,出于才行,而不由土产。自赵谂狂图,好事者类指以疵蜀人,蜀之衣冠含笑强颜,无与辩之者,余尝切齿焉。及读左思《赋》,见其薄蜀、陋吴、谄魏,以谀晋之君臣,苟售一时之声价,而灭天下之忠义。……故作《辩〈蜀都赋〉》以申蜀人之愤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