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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李密》

104 李密(李瑛)

“其实明妹后来也提醒过我,这种话是作不得准的,不能过分指望的。当时我也向她点了头,说明白这个道理了,说了‘我可以用儿子尽孝之心来向他尽臣子的忠诚,但就不要过于指望他会用父亲爱子之情来替代君主对臣下的恩义。’这句话。可是,我还是没有完全真的对此有切肤的感受,我深心之处其实还是在痴妄地祈望,我们之间……我们父子兄弟之间,可以是不同的。”随着他说话的语音越来越急促激动,二弟的眼神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假装着平淡漠然。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了的呢?”我喃喃的低语着,似是在问二弟,又似是在问自己。

“什么时候吗?”二弟眼中也流露出回忆往事的神色,“我想就在灭平西秦之后的吧。”

“有这么早吗?”我略略吓了一跳。那个时候,不正该是父皇最兴高采烈、对二弟最感骄傲之际么?

“我也不知道……”二弟的神色又开始显得有点茫然,“我只知道,当我在折墌受降薛仁杲之时,我向他亲口承诺了,我决不会做杀降之事。就是因为相信我这一句话,他甘心地放弃了据城力战,也就放弃了自己的西秦皇帝的身份。那时,我是真心地向他承诺的。他归降之后,我把原西秦军的兵士都全数交给他和他的兄弟、还有宗罗睺、翟长孙这些本来是他麾下的大将统率,还邀请他们一起和我去打猎。我就夹杂在他们的人中间,举箭射猎,全然不予猜忌。他们见我如此,就都由衷地信任我,相信我一定会保护他们,不会因为此前对抗我军而遭到秋后算账。”

我叹道:“我明白了。西秦之战一结束,父皇就派了当时新降我朝的李密为使节到前线下旨,说薛举父子多杀我军士卒,一定要尽诛其同党,以慰我军阵亡士卒的冤魂亡灵。你有宽免的承诺于前,忽然接到父皇这样的意旨,相距不过几天之间,就要亲口自食其言……也确实是太难为你了。”

“是的。”二弟的神色慢慢地浸进了一丝苦涩,“当时我一接到圣旨,简直就有如晴天里当头落下一个霹雳。前一天的时候我才与西秦降军在泾州的原野上纵马射猎,亲密无间。狩猎刚开始之时,他们还显得很拘谨,明摆着是对我不信任。但一天下来,我待他们神态自若,亲如手足,他们也就终于都向我交心。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们一起在野外烧起篝火,烤灼打来的猎物。我酒量不好,不能接受他们的敬酒,他们就一个接一个的拿着自己烤好的、一头猎物上最美味的部位来送给我,向我表示由衷的感恩戴德,说愿意从此以后死心塌地的追随于我……哪知道第二天,就收到了那样的圣旨……”

二弟猛地顿住,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又续道:“我根本无法接受父皇这样的旨意,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当场就怔住了。李密也表示同意我的见解,说薛举就是败在滥杀无辜之上的,对于诚心归降之人应包容安抚才对。这样大开杀戒,只怕反而会更加激起不稳。他教我把圣旨压下了,由他回京禀请父皇三思,修改旨意。”

我心头猛的一震,想: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事情啊……

我道:“二弟,你当时怎么听从了李密的话?你就没有想过,他会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思来劝你?”

“你刚才也说,李密当时才刚刚归降了我大唐,我想他大概是起了点兔死狐悲的恻隐之心吧。”

我微微摇头,道:“二弟,你还是太年轻啊。薛仁杲是称了帝的人,不再是普通的变民。西秦无论是怎么一个小国,薛仁杲终究是一国君主,他的生死,不是你一介主帅乃至一介亲王可以定夺的。你这样未经父皇允准就私自向他许诺,真的是……篡越了啊。”

二弟垂下眼帘,低声道:“是的,我吃了这教训,才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当初没有真正明白明妹的提醒。我跟父皇之间,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父子。我那时仍然是不自觉的依着太原时代的习惯来行事。太原之时,父皇身为留守长官,很多事情不便出面去做,甚至不便直截了当的指示我该做什么,都是我自个儿揣测着他的用意就擅作主张了。他若是觉得我做得过火了,就装模作样的把我叫去斥骂一顿,但我也心知肚明他不是真的生气。这也就养成了我这个总是超越他的意志行事的坏习惯。以往父皇不是君主,还没什么,最多也就当作是我这个做儿子的调皮捣蛋了。可是现在,却成了挑战他的权威,对他桀骜不驯、恃宠生骄了。”

我沉吟道:“我想父皇与你在太原之时渡过了那么长的日子,也该知道你这性子的,本来也不会有多生气。糟糕的却是,这事情中卷进了一个李密。你说他是出于兔死狐悲之心,可我说啊,他真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你叫别的人去向父皇求情还好,偏偏是找上了他,在父皇看来,只怕是觉得你受了他的教唆才这样抗旨的,怎么会不恼怒在心?”

二弟大吃一惊,道:“当真如此?原来……竟是李密在背后使了奸么?”

“李密当时有没有背后使奸,我也不知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但后来有件事,那就摆明了是他有心要害你。”

“什么?”二弟更是震惊,“我看李密回京一趟,还是有些效果的嘛。父皇虽然还是坚持要斩杀薛仁杲及西秦的几个重臣大将,但至少不再坚持尽诛其党羽,这样我才好不容易把西秦军中最骁勇善战的骑兵大将翟长孙给保全了下来。我还一直以为,李密至少是帮上了一些忙的。尽管我还是没有脸面再见薛仁杲了。”

我凝重的道:“原来你对李密背后捣鬼之事还是一无所知啊。当时李密一方面是带着父皇修改的旨意向你传旨,另一方面也是代父皇去迎接你凯旋回师。他背着你,却对你手下的殷开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二弟紧紧地盯着我。

“真英主也!不如是,何以定祸乱乎!”

二弟猛抽一口冷气,双眼望天,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用“英主”二字来形容一个既不是皇帝、又不是储君的……元帅,还是藩王……

这挑拨的用心,也实在是太明显了。

“殷开山……不会把这句话告诉别人,更不会……告诉父皇吧?”二弟的话音之中,分明有了颤抖之意。

“按理说,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但反正这句话就是传开了,否则怎么我会知道?我都知道了,你说父皇能不知道吗?”

二弟合上双眼,伸手搓揉着鼻梁,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就什么都解释了。我一直不明白,之前我在高墌一役大败亏输,父皇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训过我;为什么这次我在浅水原打了这么大的一个胜仗,把西秦一国都给灭了,父皇却好像反而大不高兴。难道仅仅因为我不肯接受他尽诛西秦降军的旨意,就把这样的大功都给抵掉了吗?原来父皇是听了李密这句挑唆的话,以为我恃功生骄,以什么‘英主’自居了,认为天下非我不能平定了,所以他这才那样的对我冷待……”

我怜惜的看着痛心疾首的二弟,叹道:“这事说起来,既怪不得你,也怨不得父皇。有李密这样的小人从中挑拨作梗,原是谁都没法应付的。李密这人,做了那么久的瓦岗军的首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惯了的,还哪里受得了做一介臣子呢?他总觉得父皇派给他一个光禄勋的职位,负责布食进酒之事,是对他不敬,深以为耻。其实以他如此为人,伺机都要行此挑拨离间之事,一旦许以重任,还不闹出翻江倒海的乱事来?枉父皇还把我们的独孤表姑都许了给他为妻,他却全然是一片狼心狗肺,最终还是反了,逃到熊耳山时才被行军总管盛彦师的伏军乱箭射杀。”

二弟重新睁开双眼,缓缓的道:“父皇收纳李密,本来就只是碍于当年在贾胡堡之时曾写过信函,说要推举他为反隋盟主。像薛仁杲这种有勇无谋之辈,我倒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曾经称帝就非杀之而后快,让他当我麾下一员猛将,为我冲锋杀敌,岂不更好?可是像李密这种人,往好里说是雄才伟略,往坏里说则是绝对不会甘于人下的野心勃勃之辈,就算他从来没有称过帝,也是万万不能留下来的。父皇把独孤表姑许了给他,说得好听是施之以恩,其实还不就是在他身旁枕边安插一个我们的人,好监视于他?他若从此安于平淡,或许仍能保得性命,偏偏他是好事之人,自荐去山东招抚他的瓦岗旧部。当时朝中文武大多反对,在父皇来说,其实是拿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时机来考验他对我大唐的忠诚。父皇一面故意告诉李密朝臣反对之声,另一面又说相信他、应允他前往山东,再一面又在他将出潼关之际忽儿要求他留下一半部众、忽儿又要他孤身一人返京另派他任。李密心中有鬼,哪受得了这样的一惊一乍?终于按纳不住就反了。这正合了父皇的心意,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杀他,省得落下杀害主动归顺之人的恶名。可是,说到底,李密还不就是给父皇这些层出不穷的花样手段给逼反的吗?”

我惊奇地听着二弟的条分缕析,不由得道:“刚才我还说你太年轻了;现在看来,你完全能把父皇的心思曲折看得一清二楚了嘛。怎么事情一牵涉到你自己身上,你就变得如此天真了呢?”

二弟脸上重又现出沉痛之色:“我自小就一直跟在父皇身边,他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我怎么都还是不能相信,父皇会像对待李密那些的外人一样对待我。我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可以是不同的!”

本章史实相关注释:

1、本章关于李密的描写,都是史实,除了是他建议世民抗拒李渊杀尽西秦降军的旨意、要求改旨这一条是本小说的虚构。

2、史书上没有记载世民要求李渊改旨,倒是有记载李密向李渊劝谏之事。但李渊处理西秦降军的态度与世民最初的态度有严重的矛盾,则是事实,不过至少在史书所记载的表面事实来看,世民并没有抗拒李渊的处置手法与他的不同。李渊对于一切曾称帝之人,一律杀无赦,不要说这里的薛仁杲,就连后来完全不可能对唐室有任何危害的梁帝萧铣他都无法容纳,所以这倒是他一以贯之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