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过继（李瑛）
四弟此言一出，殿中霎时一片寂然。众人的目光齐齐地集中在四弟身上，他却仍是嘴角上挂着那一丝冷笑，跟刚才只有我一人注视于他的情状别无二致。
父皇眉头一皱，道：“三胡，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父皇……”父皇一句话没说完，竟然有人开口打断了他，插进话来。众人又是一惊，目光又齐齐的往声音发出的地方射去，说话的，原来是……大哥！
比起听到罕言寡语的四弟突然发言，大哥这突然插口却更是令我大为吃惊。
刚才我出言压制尹德妃，说二弟对我们母亲的教诲凛遵不逾、绝无违逆，这话其实是说得有点言过其实的。二弟虽是得母亲宠爱，但男孩子总难免有淘气顽皮的时候，小时候母亲责备甚至责打他的事情倒也并非绝无仅有。而对着没有母亲那么严厉、远为温和随意的父亲，二弟就更是常有桀骜不驯之举。只是父亲比母亲对他更要溺爱迁就，也就往往随他去了。可是，我们的大哥，却向来性情无比温顺，对父亲那才真的堪称绝无违逆。在我懂事以来的记忆之中，我还真的没能想起，大哥何曾做过打断父亲说话的这种事情来。
忽然见到自己的长子做出这种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父皇也是显得颇为惊愕，嘴是张开了，但没能发出声音来。
“父皇恕罪，儿臣……儿臣真是太失礼了。”连大哥似乎也被自己的一时冲动所吓住了，连忙站起来跪下，连连的请罪。
“不，建成你快起来。”父皇总算回过神来，双手作出虚托的姿势，“有什么话尽管说，这里不都是自家人吗？”
大哥又重重地叩了几个头，这才起来坐下，道：“父皇，儿臣觉得，四弟的话虽然说得是难听，但他说的，确实也是道理。”
“哦？”父皇眉毛轻扬。
“父皇请想想，三弟玄霸是父皇的嫡生之子，与我们是一母同胞。他自小体弱多病，年纪轻轻就夭折身故，来不及见到父皇如今君临天下的风光无限，我李氏坐拥万里江山的福气，他连一天都没能享受到。如果二弟念在兄弟之情的份上而要过继他的嫡生次子给五弟，那与我们亲缘更近、血脉更深的三弟，不是更应该有后继香火的子嗣吗？”
大哥说到此处，转头看向万贵妃：“贵妃娘娘，请您不要误会儿臣的意思，以为儿臣是说五弟就不该或不能从二弟那里过继子嗣，更不要以为儿臣就不怜爱五弟。二弟与五弟手足情深，可儿臣不也一直长年在河东照料包括五弟在内的家眷吗？刚才二弟说，五弟的书法和箭术是他手把手地教的，可五弟也是儿臣一手一脚把他拉扯大的啊。这些往事，贵妃娘娘都应该很清楚，知道不是儿臣在这里自吹自擂。”
万贵妃连忙道：“殿下是长兄如父，一直对智云爱护有加。此恩此情，我无时或忘，也绝对相信殿下胸怀是一片至公无私之心。”
大哥微微躬身以示谢意，道：“既然贵妃娘娘不疑于我，那儿臣就坦言无忌了。五弟是需要后嗣，但是，无论是从人情物理上说，还是以礼仪规制而言，都应该先让三弟有了子嗣，然后才轮到五弟。现在三弟的子嗣都全无着落，我们就已经在这里急于谈论由二弟的嫡生次子过继给五弟为嗣，这实在是于礼不合，也有愧于三弟的亡魂，就连……如果生养了三弟的母后地下有知，只怕也会责备于我等吧？”
大哥这一番话说得颇为凄然，直听得父皇眼睛又湿润了起来。二弟更是连忙又站起身，向着大哥深深一躬，道：“毕竟还是大哥思虑周全，对小弟教训得是。”说着，转向父皇，道：“父皇，青雀就还是过继给三弟为嗣吧。至于儿臣对万姨的承诺……”他转眼看着万贵妃，“……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待明妹再生下三子，还请万姨能接纳他为五弟的孩子。”
万贵妃连连点头，道：“秦王的孝心，我都明白。我会继续等，一直等到智云终能有嗣的那一天。”
殿内正是一片温馨之像，忽听得有女子的声音夸张的叹了口气，却原来是张婕妤。众人对此都沉默不语，尹德妃却心领神会地问：“张妹妹，你叹什么气啊？”
张婕妤秀眉轻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我是在替万夫人担心啊。还以为今天就能抱到孙子了，却原来只是一场空。”
尹德妃飞快地瞟了万贵妃一眼，见她双唇一动，似要说出什么话来，赶紧就抢在头里说：“你这不是杞人忧天么？万夫人虽然今天还抱不了孙子，但秦王不都已经承诺了一定会再把正室生的儿子过继给她吗？难道你这是在担心秦王会食言不成？”
“那当然不是啦。秦王是何许人也？人家可是天策上将，陛下特封，前朝从所未有的，怎么会对他自小就十分孝敬的万夫人做出那种出尔反尔的事嘛……”
我看二弟的脸色越来越寒，忙打断这说得兴高采烈就滔滔不绝的女人，道：“张娘娘，你到底想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吧。这样绕圈子、打哑谜的，不是要二弟难受吗？”
张婕妤纤手掩在她那樱桃小嘴上，妩媚的一笑，道：“哎唷，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就是啰里啰嗦的，经常说半天都不得要领……这个嘛，其实我的意思是，秦王当然不会食言，但秦王妃一口气连生头两胎都是儿子，可真是争气啊。但这样不得了的好运气，能不能经常有呢？那就难说了啊。如果秦王妃接下来生的都是女儿……呃，秦王你不要生气，我可不是说她以后只能生女儿啦，就是说万一……万一接下来生的都是女儿，那万夫人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盼到一个孙子啊？”说着，张婕妤眼波一转，望向万贵妃，道：“万夫人啊，你不要我怪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你现在的年纪，还能盼上多少年啊？
万贵妃霎时脸色刷白，身子一晃，竟似是当场就要昏厥过去了。她身后站着的宫女连忙又是给她递水，又是给她抹汗，又是给她捶背，忘乱了好一阵子。
父皇脸色不怿，向着张婕妤瞪了一眼，道：“你都知道是不中听的话，还说出来干嘛？阿万从智云的事之后就大受打击，身子一直都不是太好，你又不是不晓得。”
张婕妤低着头，道：“都是臣妾不好，臣妾向来就这么口直心快、口没遮拦的坏脾气，请陛下恕罪。”
尹德妃拉了拉张婕妤的手，道：“张妹妹的脾性，陛下和万夫人一向都知道的，他们大人有大量，不会真的怪罪你的啦。不过呢……”她向父皇点点头，道：“……陛下英明，应该知道讳疾忌医是于事无补的。张妹妹说的话是不中听，道理却是对的。万夫人如果一直这样盼啊盼的，到头来还是盼不来这孙子，也实在是太可怜了嘛。秦王的孝心和诚信，我们都不怀疑，但秦王妃能不能再生儿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生出来，这毕竟是天意，不是秦王有孝心就能感天动地、保证在短期之内就能成事的。臣妾听张妹妹这样一说，也是禁不住替万夫人担心，觉得她这个指望，也实在是太渺茫了一些啊。”
“你们这话说的，也确实是有道理。”父皇沉吟了一下，望向大哥，“不如这样吧，过继给智云的子嗣，就从建成你的孩子那里选一个吧。”
大哥正要起身说什么，二弟却忽然抢着道：“不，既然这是我对万姨的承诺，那就该是由我来兑现。”他看向万贵妃，“万姨，如果你不嫌弃，我还是愿意把我的次子过继给五弟。”
尹德妃奇道：“秦王，你这话我们可听不懂了。刚才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你的嫡生次子是要过继给三皇子的……”
“青雀是我的嫡生次子，但他并不是我的次子啊。”二弟没等她说话，就已经一句顶了回去。
众人都是一怔，这才留意到他刚才说的是“次子”，不是“嫡生次子”。这样说的话，那就是连妾室所生的庶出儿子也一并地算进来，二弟的第二个儿子就不是长孙明生的第二个儿子李泰了。
尹德妃愕然了一下，但马上又娇笑了起来，道：“秦王果然是聪明伶俐的人儿，这脑子转得可真快，我们这些笨女人实在是万万不如啊。次子与嫡生次子，两字之差，却也算是兑现了对万夫人的承诺了。对了对了……”她忽然欢喜万分的拍起手来，“……刚才太子殿下不是说过什么于礼不合啊，又是什么情什么理的吗？五皇子说到底只是庶出的，却要秦王拿他自己的嫡生儿子过继给一个庶出的兄弟为子嗣，这本来就既不合理也不合礼嘛。现在秦王拿同样是庶出的儿子给五皇子，那才叫什么来着？哎呀，我这嘴笨啊，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说是‘门当户对’呢，意思是这个意思，但好像不适合用在这个地方哦……”
尹德妃又是说，又是笑，叽叽咯咯的恰似一只兴奋莫名的小母鸡，也不管万贵妃听得脸色是越发的阴沉。而殿里的其他人，除了张婕妤跟着她幸灾乐祸的嗤笑不止、四弟元吉仍一直在嘴角挂着那一丝旁观看好戏的冷笑之外，余者压根儿都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