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敬酒(杨曼)
厅内灯火通明,但怎么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昏暗?
这里不是齐王府,而是元吉在外廓城置下的一处私宅,方便他在市集流连玩乐,过了宫门闭锁的时间,不便返回齐王府之时就在此过夜。
我身边的奶娘抱着五天前刚刚产下的女婴。与元吉成婚多年,但我一直没有所出。御医有给我诊过身子,说我虽然并不是体虚质弱的底子,却是不易怀孕的体质,并劝元吉尽早纳妾以便延续香火。御医这番话自然是私下里跟元吉说的,但他一转头就把这些都跟我讲了。当时我只是淡淡的回道:“那就纳妾吧。”其实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呢。
之后元吉纳妾,果然在这几年间很快就生了五个儿子、七八个女儿。我这正室夫人一无所出,府内府外窃窃私语的大概不少吧,但我是全无所谓。元吉倒还常来我处,有一次我说:“反正我是生不了小孩的,就不要勉强了吧。”
他一边把我搂在怀中用力地摆动着下身,一边喘着气,粗鲁的道:“我又不是要你给我生小孩!”
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刹那间,我是有点儿感动的。一向只是强忍着厌恶之感默默承受的我,在那一刹那间,真的由身至心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好像是上天对这一刹那间的两心合一作出了回报,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元吉嘴上不说,甚至脸上都没露一分笑意,但他来我的住处来得更勤了。来了之后就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和侍女们为将要出生的孩子作准备。
然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的是个女孩。
生下的只是女孩,本应没有什么值得大肆庆祝的,元吉却以这是正室生的头胎为名,虽然没有大排筵席,却在这私宅里设下了酒宴,请来近亲的父兄同贺。
于是,我自武德四年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一面的他——秦王李世民,如今就正坐在我的对面。父皇和太子二君坐在正中的上位,元吉和我在下首左方相陪,因此秦王坐的是下首右方,也就是我们的正对面。
秦王的嘴角挂着一丝的微笑,脸上每一寸肌肉都似经过了精心的安排,全都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上,让人见之愉悦欢怀,但那分明就是……一副面具而已。他双眼多是微微垂下,盯视着身前几案上的酒食,偶尔往上向父皇扫视一眼,但从不往我们这边看来。
我感到茫然而无力,也只是垂眼盯视着自己身前几案上的酒食。明明是满厅通明的灯火,我却觉得好像是置身于一个昏暗的所在,身边的笑语嚣闹,都与我恍如隔世,跟我毫无关系。
这时,我隐约听到上头的父皇笑道:“阿曼一直生不出孩子来,为父可是替你暗地里好生焦急了很久啊。现在可好了,终于生下来了。虽然只是个女孩,但总算是有所突破嘛。以后要再努力一把,给三胡生个男孩。三胡膝下的儿子再多,也该由嫡长子来继承嗣位,那才是正道嘛。”
说着,他刻意地向着坐于我们对面的秦王问了一句:“世民,你说对不对?”
如果不是那一声“世民”的呼叫让我心神一震,从茫然之中略略清醒过来,父皇的话语只会如流水经过一般从我左耳流进,又从右耳流出,我只是听到他在说话,并不真的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话。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秦王,他嘴角边仍挂着那一丝标准之极的笑意,但终是微微显出一分的勉强。
太子、秦王为争夺储位之事闹得朝里朝外都沸沸扬扬,即使我这从来不问世事之人,在这个那人的名字为莫大之禁忌的齐王府内,都还是能够零零星星地听到侍从们私下里的议论。父皇在这个时候,乘着劝说我要继续努力、以后为元吉生下嫡长子的当儿,却不忘强调一句只应由嫡长子继承嗣位,更逼着秦王表示认可,那不就是在明里暗里的训斥他以嫡次子之身却谋储君之位乃非分之想么?
“父皇说的是周公之礼。”秦王的声音低沉却清晰。
然后,他就没再说下去了。厅内沉默了一阵子,父皇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显然,秦王这一句看似驯服实为桀骜的回答让他大为不怿。
“周公之礼,不就是正道吗?”父皇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
我看到对面那人的剑眉也开始慢慢的蹙起,一种莫名的痛楚掠过心头。我伸手要取起案上的酒盏,指尖一碰,酒盏一歪,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里面本来满盛着的酒水也泼了一地都是。
侍女连忙上前给我收拾,众人的目光也转向了我。
我摆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向着父皇歉然的道:“臣媳笨手笨脚的,真是该死……”
身边的元吉却一手掩在我嘴上,道:“你胡说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说生道死的,像话吗你?”
似是刚刚喝下的酒意“呼”的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只觉脸上热辣辣的难受,不由得又向对面瞥了一眼。那一直没有望向我的眼眸此时却凝定在我脸上。不知怎么的,我执着的觉得,他凝视着的,是那掩在我嘴上的手。
我伸手攀在元吉那伸向我嘴上的手的臂弯处,一边将他的手略略地压下,一边借势站了起来,道:“父皇,臣媳觉得有点儿累了,可否容臣媳先行告退,回去歇息一下?”
父皇还没开口,元吉被我压下的手一翻,反抓住了我的手腕,道:“今天这酒宴是为你而设的,你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就走,这不是太失礼了吗?”
父皇摆摆手,温和的道:“阿曼才生产完没几天,是会容易累着的,三胡不要勉强她。她这时候就该特别注意保养身子,那才能再接再励,下次给你生儿子。”
元吉仍紧紧拽着我的手腕,道:“那你也至少要先向大家都敬一遍酒再走。”
太子开口道:“齐王妃刚刚生产完,也不宜饮酒过量,敬酒就免了吧,我们都心领盛情就是。”
元吉转头向着他道:“大哥你不用帮着她,就让她做做样子敬一下也好,喝多喝少她随意就是。”
说着他向身边的侍仆喝道:“去拿窖藏的西域葡萄酒来!”然后又看向坐在上首的父皇与太子二君,道:“既然只是喝一点,那就该喝些珍稀的酒。现在说起来是去年时候的事情了,有西域胡商在西市兜售上好的葡萄酒,只是价钱太贵了,大部分人只是围着看稀奇,都舍不得掏钱。我听说了,就让侍从给全买下来。这酒运一次就失色一分,是以都就近窖藏在这宅子里,没搬到齐王府去。平日这里也就我一个人来,一个人喝酒未免太闷,所以还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好好品尝。今天也是凑巧,父皇、大哥、二哥都在,等小曼敬完大家,我们就喝个痛快!”
父皇看了秦王一眼,微微笑道:“世民不擅酒,只怕不能跟我们喝个痛快了。”
元吉嘴角一掀,不屑的笑了一下,道:“各凭酒量开怀畅饮就是,我也不会灌人家的酒,省得被人说我这是为了欺负谁什么的。”
秦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但随即双眉一扬,笑意盎然,道:“可惜明妹不在,以她酒量,当能与父皇、大哥、四弟你们尽欢。四弟能看得上眼的美酒,自然是上好的佳酿,明妹一直在我府内试酿葡萄酒都还一直没能成事哩,今天她没能躬逢其盛,一尝四弟的美酒,也真是遗憾。”
“秦王妃既然喜欢,明儿我让侍从给搬一桶过去给她尝尝就是。二哥不擅饮,就只喝小曼待会儿敬的那一杯好了。”
元吉难得地说着得体的客套话,还是跟与他一向不和的秦王。听着这些,我心底却是涌起了一股不安。为什么他要我向秦王敬酒?这酒里……该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