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艳放心了,开始准备行装。还有单位发的东西,也要打包带回去。过年了,双方父母那儿都得送点贺礼。
高伯成走进了书房,他也要准备一下。没写完的素材要带回家去写。家里没电脑,就先把草稿写出来,等来了之后再用电脑打一遍。他打开抽屉,整理书和杂志,在一本《中国各阶层分析》的书下面突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这东西他见报社的记者拿过,是个比较先进的录音机之类的设备。但电视台的记者好像还没用这玩意儿,电视台的记者一般都扛着摄像机采用同体声录音。他渐渐地想起来了,那一次,他好像和一个建筑公司的人一起吃饭,可能喝多了,在出租车上捡到的。他怀着好奇的心理猜想着他的主人可能也是一个记者吧。接着又莫名其妙地想听听这位同行采访到了什么,没准儿可以发现一个新闻素材写一篇稿子。他有无数的理由想听一听这支录音笔里都录了些什么,更有一种窥探别人隐私的冲动。他想如果把这个装置放在某个重要的地方,过一段拿出来听听一定很好玩,比如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高级饭店的房间。于是,他轻轻地走过去,把书房的门锁上。他研究了一会儿,确认那个红色的按键可能是开关。他隐约想起来了,他捡到它的时候把它按了一下。现在,他再次把它按下去。
录音笔发出微弱的咝咝声,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
“好,好。我马上过去。”(好像在接电话,声音较大。)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们需要相互理解。”(还是刚才那人的声音。)
“牛书记,我其实还是问我那事。”(另一个人的声音。)
牛书记?哪个牛书记?
“我知道,可万事都需要个时机对吧?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在其他几个书记那里大打折扣。”
“那是因为我跟你走得太近,他们在向你发难。”
“在这小小的清川县,还不至于有人向我牛世坤发难吧?”
高伯成吓了一跳,怎么会是牛世坤!而且这显然不是记者采访。前不久到清川采访领导干部送温暖,他还见过牛世坤,春风得意着呢。
“这话我信,所以我的事只是你一句话。”
“所以我说,这只不过是一个时机问题。你呀,目光要放远一点,不能心急,欲速则不达。(牛世坤说着说着,突然变换了口气。)但如果你特别没有信心的话,我看解铃还需系铃人,让温家林把事情处理了算了,谁让他多事!”
“我送出去的钱,就没有想过再要回来。”
“你威胁我?”
“我哪敢。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要那10万块钱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这我知道,我希望我没有看错人。”(牛世坤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会看错人的。”
“那好,我今天本不想和你谈这件事,但好像你特别心急,非要谈不可。那我告诉你,这件事要循序渐进,不能一步到位,我想只能这样了,你先到乡里报个到,缓缓再补办一个招干手续,然后先任命个乡长助理。副乡长的事再缓缓。”
(良久,另一个人突然说)“我要当乡党委副书记。”
“乡党委副书记?也不是没可能,只要进入领导干部序列,什么事都好说。今天就这样吧。”
“我这里还有一个引资项目,您回头看看。”
“好,好,有了这个项目我就更好说话了。这太好了,妙不可言!”
这不纯粹是行贿受贿的证据吗?一张口就是10万元哪!这是什么人偷录的?牛世坤马上就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了,仕途顺利,显然,这不可能是纪检、检察机关对牛世坤的秘密侦查,而把这段秘密对话录下来的人好像连干部都不是,牛世坤说过还要给他转干的话……高伯成受到的屈辱早已被这意外的发现一扫而空,他被这奇妙无比的录音刺激兴奋了,如果再往深处想,这真他妈的是一枚定时炸弹啊!他把录音笔关掉,揣进怀里,不知道这颗炸弹会派上什么用场,是让它起爆,还是让它产生无声的效应。他高声叫道:“艳艳,你在干什么?”
陈艳艳说:“刚收拾完东西,准备做饭啊。”
“别做了,今晚我们去吃‘天下第一碗’!”
走出杨店村,便融入了城市。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高伯成有一种窥见了清州最隐秘私处的蠢蠢欲动。这么想着,他与自己较起劲儿来,今年我不回家过年了,就在城里过。来到“天下第一碗”,他们惊异地发现,烩面馆已经装修得焕然一新,新换了一茬的服务员已经不认识昔日的领班陈艳艳了,更不知这一对郎才女貌的伉俪就是在这里开始他们的恋爱的。高伯成显得非常亢奋,要了饮料、啤酒、小菜,又要了两碗三鲜滋补烩面。
陈艳艳问他:“你今天怎么了,一会儿垂头丧气,一会儿又兴高采烈?”
高伯成说:“你说得对,我们该知足了。所以,我想重温故地。”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说着恋爱时的情话,惹得一些单身食客好生羡慕。
“对了,今年我决定在城里过年。”他说。
“不回去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城里过年?”
大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清州新闻,年轻漂亮的喻北北好像并没有因为少得奖金而在情绪上有什么变化,依然字正腔圆地在播音:
“本台消息:今天下午,清川县黄金大王金明峡私藏爆炸物品一案在清川县法院公开审理。法庭调查后,当庭进行了宣判,依法判处被告有期徒刑两年。被告不服,依法提出上诉。我台还将继续关注上诉结果。”
电视画面上只出现了审判长当庭宣判的特写镜头以及他身后的国徽。被告金明峡只出现了一个背影。
“不是听说他跟县委书记的关系挺好的吗?”陈艳艳问。
高伯成问:“你说谁?”
“咱们县的黄金大王金明峡呀!”
“噢……他怎么了?”
“刚才你没看电视呀?”
“别提电视,我烦!”
其实,他不是心里烦,而是乱。他在想,他要不要再在电视台待下去。如果事情弄成了,有了一定的资本,他决定去省城,他在那里上的大学,他连做梦都想杀他个回马枪。
从清川回到清州之后,魏泽西很沮丧。因为采访很不成功,脑子里乱糟糟的,让他一直无法进入写作状态。看来想写出有分量的报道仅靠一时的冲动是不够的。吴克信对他这次去清川的态度一如从前——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说,只是讪讪地笑说:“家里有点事,你嫂子更年期的毛病又犯了,就带车回了省城。”吴克信是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娶的第二任夫人,老夫少妻曾一度令那个年代不开化的人们艳羡不已,如今小乔也已经到了更年期,真是岁月不饶人哪。
想着吴克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变老,林莹也会进入更年期,说不定他这一生还不如吴克信,混不到站长的位置。这么想着,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白跑一趟,就这么碌碌无为地混日子。他想起了泼在他身上的鱼鳞似的羊肉汤,想起了那对老实巴交的农民父子无奈而又无望的表情,还有那个农民父亲手里冻硬的黄面馍,少年倔强中带有不满的眼神。他点上了一支烟,又给自己沏了一杯浓茶,拂去纷乱的头绪,坐到了电脑前。不管怎么着,先把已经知道的情况写出来再说。
此时,市委大楼里,各个重要部门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市委办公室下面的各科室正在准备市委工作报告、领导讲话、制作主席团牌位,因为考虑到市委委员候选人有百分之五的差额,他们把那百分之五中的两个人的牌位也制作好准备着,万一差上去了呢?至于市委常委候选人,是等额选举,一个萝卜一个坑,基本上万无一失。即使让他们准备,他们也不知道该准备谁来补充。存在是这样地决定着人们的意识,因为许多重大问题,特别是人事问题,都是常委会决定的,所以所有的人都知道常委的身价。这已经成为社会的通识。在介绍职位的时候,除了人人皆知书记、副书记是由常委产生的,无须介绍以外,其他的秘书长、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纪检书记、宣传部长、办公室主任、统战部长,甚至公安局长等一些重要职务,如果是常委、党委委员的话,是万万不能省略的。而且他们的排列顺序也是绝对不能颠倒的,颠倒就意味着某某领导的身份被降低。特别是新闻媒体,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介绍领导职务宁可就高,但绝对不能就低。如果是书记,你把人家说成了副书记,那你简直不可救药;如果是副书记,你叫书记,那才是皆大欢喜。因此,市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温孝先把办公室的秀才们叫到一起开会,嘱咐他们要慎之又慎,绝对不能把座次搞错了。
市委换届改选大会是一个程序严密的过程,因此在事先形成的材料中,那些现在还不是常委的人,在所有的名单中是按现在的职务座次排列的,但随着会议的进行,职务发生了变化,这在以后的材料中,这些人的座次也要相应地变化。这个问题是所有材料当中最需要认真对待的地方,要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进行,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座次要体现会议的进程,绝对不能乱。比如郝明,以前是市长、副书记,排名第二,但这次要走了,去省会当市长,选举之后,他的名字就要在委员名单中消失了,以前的三号——常务副书记将进入二号。以前的副书记依次往前排。再比如牛世坤,常委选举以前,他只是个市委委员、县委书记,是在市检察院周永年检察长、法院吴立发院长、公安局袁方局长后面排着的,但常委选举出来以后,情况变了,要按新的座次排列,但却是最后一个常委。这顺序说重要很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现在的政法委书记,原来是在纪检委书记后面排着的,可是牛世坤上来了,他当纪检委书记不合适,宣传部长更不合适,想来想去只能当政法委书记,这么一来,原政法委书记就要当副书记了,要排在纪检委书记前面。市委专门就此问题请示省委,建议纪检书记冯云凯同志也任市委副书记兼纪检委书记,但省委还没答复。这个问题,市委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温孝先曾专门请示过甄书记,鉴于现任常委的排列顺序,常委选举以后是否考虑原来的顺序。甄书记指示:新的市委常委排列顺序由第一次会议职务变动情况决定,这之前的顺序排列只是一个过渡,民主一下,按姓氏笔画吧。温孝先其实是很高兴这么排列的,省事,不易出错,不落闲话,但又一想,“甄”的姓氏笔画太多,就问:“那……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