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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只飞虻(2)

甄无忌往皮椅上靠了靠,双手握住红木的椅柄,说:“笑话!我只不过是做一个表率。这次大会,我已经交代蒋尚武、雷兆东了,由他们运作,要把大会开成一个民主的大会,团结的大会,生动活泼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对了,”他点了一支软中华,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说:“会场规定不许吸烟。到时候你安排一个人,制止我在主席台上吸烟。我一定欣然接受。创造点民主的气氛嘛。”

温孝先有点犹豫了,蒋尚武、雷兆东是组织部正副部长,人事的事归他们负责,但交给自己制止书记在主席台上吸烟的事,他倒有几分顾虑,不过他没说什么,点头,告辞。

与办公室一样忙碌的还有市委宣传部。会议期间,要有大量的会议内容通过媒体进行宣传报道,《清州日报》、电视台、广播电台乃至《清州广播电视报》都要列出宣传报道计划。更主要的是,还要协调省驻清州新闻单位主流媒体给予全力的支持。当然,全省各地市都在换届选举,各地的会议内容都想上省里的主流媒体,想要好版面、好时段,竞争肯定是激烈的。为此,宣传部已经向各驻清州新闻单位发出了请柬,定于春节后上班第二天,即2月14日晚上在清州宾馆举行记者招待会。

似乎最应该忙但现在却优哉游哉的是市委组织部的人,他们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忙了,考察干部,选拔人才,审查代表资格,用向常委会汇报的说法是,已经为大会完成了组织上的准备。主管组织的书记于浩然,这一次依然主管组织,看别人宦海沉浮,唯独自己职务已经到顶了原地不动,因此浑身轻松,得以闲来到各处转悠。这种非常时期,到市委各部室走动明显不合适,于是他端着茶杯下到了一楼,到与地方无甚瓜葛的各驻清州新闻单位溜达。

他先来到了新闻中心记者站。这里是一群年轻人,他喜欢跟年轻人说笑。记者们见了他,马上搬一把藤椅过来,说:“于书记来了,快快请坐。有什么指示?”

“没指示,因为没事,来看看你们这几个坏小子。”

“完了,完了,完了,于书记这么一说,我们还有什么政治前途?”

于浩然笑着,看见了清川县巨大变化的那篇稿子。这种事,他不好说什么,就装作没看见。但他的举动还是被这帮年轻的记者看到了,口无遮拦地问他:“听说牛二蛋这回要进常委了?”

“这种事,最后的结果没有出来,就是谣言,这是组织纪律。情况在不断变化嘛,总有人要瞎忙的。”于浩然说着,呷了一口茶,很为自己不用再瞎忙感到满足。他下一届已经该到人大去了,仕途命运也算是寿终正寝吧。

“我说呀,这当官其实没什么意思。为什么呢?就为了万人之上嘛。可是见了上级,比孙子还孙子。要我说,当官有两种人。一种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翻译成现在的意思就是有政治理想、政治抱负,为人民服务,可是这种人不多,事实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很难做得到。第二种呢,就是当官的种种好处了,这好处我就不用多说了,明的暗的,当然主要是暗的,这才是真正的诱惑。要不怎么有人跑官买官呢?赔本的买卖谁做?”记者张伟口无遮拦地说。

“你说的不对。”于浩然说,“还有第三种:职业做官。比如我,从参加革命就一直在党政领导部门工作,我不当官难道让我永远当科员打杂吗?不过,说我是第一种人,显然太抬举我了,受用不起。但我也绝对不是第二种人,当官的种种好处我承认,汽车、住房、级别工资,等等,但我的好处都是明的,体制规定的;暗的,我敢保证,本人为官清正廉洁。信不信由你。”

“信!信!”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在清州,于浩然的清正廉洁是有名的。但人们似乎并不关心这种事,只有到了特定的时刻和语境,人们才能想起于老头。曾经有一次,张伟因写一位县委副书记带领全县人民科技致富的事迹,按规定应征求上一级党委同意,就去找甄书记,甄书记让找于书记,他管干部嘛。找了一圈儿,就到了下班时间,张伟第一次来到了于书记的家。常委的小楼的确气派,但没有想到于书记的家里竟然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

张伟不假思索地说:“于书记您也太装穷了吧?”

于浩然不以为然地笑说:“我装穷了吗?人哪,有些财富是看不到的,我家老大,在北京读博士;老二在上海读硕士;老三是个女儿,和她大哥在一个学校,读本科。学校嘛,一个清华,一个同济……我这副老骨头还不够肥沃?”

张伟肃然起敬,说:“甄书记让您管组织,真是慧眼哪。”

不过现在,张伟对甄书记不这么看了,他纠正了当初说过的话:“看来,甄书记真是个政治家。”

于浩然说:“得,得,我不听你们给我戴高帽子了。会议期间,你们怎么配合?”

“于书记您放心,我们保证天天有清州的新闻。不过,不一定是大会的内容。”

“这就好。小魏呢,这几天好像不怎么见他,我去看看他。吴克信这个家伙怎么也不见了?”他端起茶杯,出门,在走廊上蹑步走到魏泽西办公室门口,轻轻扭开门锁,推开门一看,魏泽西正在一脸严肃地打电脑呢,于书记就笑笑,摆摆手,“你忙,你忙。”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魏泽西终于写完了这篇让自己费尽周折的文章。因为酝酿的时间太久了,所以写起来几乎是一气呵成,文章叫《政绩工程的忧患》,大约2000字。他从清川县大小城镇的热带风景树写到县城的音乐喷泉,从入境处的高大牌坊写到公路沿线两侧和县城的红墙,又从宏观上介绍了清川这个国家级山区贫困县的经济状况,同时提到一个清川上下众所周知的事实:这些所谓耗资巨大的形象工程基本上都是由县委书记的内弟温某承包的。而且由于热带植物不适应北方气候,死亡率不断提高,为此县里还成立了一个夜间工作的补栽队。一少年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点燃了一棵被群众称作毛毛的棕榈树,竟被罚款5000元。还有县里的一些脱贫致富工程,养殖基地、袋料培植基地等,计划经济思维,长官意志,不顾市场规律,大搞形式主义,强行摊派,农民不堪重负等。尽管文章里写的只是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太过锋芒毕露,它传递给人们的是反面信息,引导人们逆向思维。

受着写作的鼓舞,他又自我欣赏了一番后,随即想到了这篇文章发表以后的情形:一些人会为他的文章喝彩,因为他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也有人会指责他不够意思,不讲义气;还有一些人,会对他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认为他出风头,甚至希望他倒霉——省里新闻单位驻清州的记者多了,就你魏泽西有能耐?有真知灼见?实在太幼稚!当然,他也无需考虑文章发表之后会对牛世坤和即将召开的市委换届改选大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牛世坤、李今朝会作出什么反应,会把他怎么样。他们不会把他怎么样,他的人事关系在省报。但如果牛世坤官越做越大呢?就像赵菁菁说的,别看清川河在清川并不大,但流到清州,流到省城就深不可测了……看来人是要讲点迷信的,许多事只有听天由命了。

想到命运,魏泽西感到深不可测,谁知道呢?命运的事没有人可以商量,就像没有人了解也没有人愿意了解他想干什么一样。这种事只能他自己做决定。这使他感到悲壮,人生其实是孤军奋战,谁也无法帮你。他的父亲,省城某区文化局的一位副局长,一生谨慎,自然会从利害关系上帮他权衡利弊,之后让他明智地选择放弃。至于林莹,她如果知道这篇报道有如此复杂的利害关系,还会支持他吗?

杨光的到来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也许这就是人的一生中少有的关键时刻,杨光推门而入。他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问:“清川之行,情况怎么样?”

魏泽西把刚刚写好的文章从电脑里调出来让他看。杨光趴在电脑上看过之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有意思,前不久你还帮牛世坤从局子里捞人,现在又写文章批评人家,可见你良知未泯。”

魏泽西咧咧嘴说:“我有你说得那么惨吗?”

杨光看他表情窘迫,说:“开个玩笑——你打算怎么办?”

魏泽西说:“清川的水很深,并不像一篇文章这么简单。”他把遇到的事跟杨光说了一遍,还说到如何被县公安局秘密搜查的情节。

杨光说:“这肯定是违法的,你可以到市局纪委反映,或许能撩开冰山一角。”

“算了,反正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杨光说:“可是,你现在是一个记者,总不会把这篇文章也当成毕业论文吧?”

说到毕业论文,魏泽西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是多么充满了正义的立论,可惜那只是凭空论道,现在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他点了一支烟,他能感觉到他的热血又开始沸腾了,看着杨光说:“你来得正是时候,你说这篇稿子我发不发?”

杨光点上一支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从市委组织部调到公安局当警察吗?在组织部,我只是一个普通干部,即使混个一官半职,也未必有人事决定权。警察就不一样了,我是学法律的,知道法律赋予了警察什么权利和义务。我不想碌碌无为地混日子。你是记者,当然知道记者的职责。不过,如果你不想惹麻烦,还可以用笔名。”

“废话!我至于那么胆小怕事吗?”

杨光说:“不是胆小怕事,是患得患失。”经杨光这么一激将,魏泽西拿起电话,拨通了同学的电话。

“您好!我是冯闽南。”对方说。

“别那么文明礼貌了,是我,魏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