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的很喜欢你
巴黎的街头很冷,雨中夹着细小的雪粒,把街道和大楼打湿,灯光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灯红酒绿,红尘十丈,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冰冷的空气像鞭子一样抽在没有穿大衣的身上,开始人会哆嗦,走了一阵,倒觉得这样冷着不错。
冷是一种奇异的刺激,令头脑昏沉的人清醒起来。
这条繁华的街道,两边的橱窗装饰得十分漂亮,有人进出的时候,会带出里头的暖气。多半是女人,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漂亮。对于这个衣着漂亮而单薄的东方少年,她们都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其中一个,擦肩而过之后蓦然回首,“晓安?”
晓安茫然地回过头来,看到一张脸,视觉系统好像已经和大脑中枢脱离关系,无法辨认这到底是谁,直到进了酒店,暖气扑面而来,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是周太太。
“我来买点东西,”周太太说,“你怎么在这里?子殷呢?你们没在一起?”
子殷,子殷,周子殷,殷……晓安又打了个喷嚏,这一回,眼泪都快涌出来。茶的热气薰到脸上,简直变成了催泪剂,晓安努力地吸着气,其实是白费力,因为,并没有泪。
眼睛很酸很胀,但,是干的。
周太太着急了,“是不是子殷出什么事了?”
“周子殷……周子殷……”晓安抓住她的衣摆,仰起头,声音无法自控地颤抖,“周子殷真的是同性恋?”
周太太脸色一变,叹了一口气,轻轻抚了抚晓安的头,“你都知道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沉重的答案。晓安的心,笔直地沉进绝望的深渊。
“那个人……”周太太沉吟了很久,仿佛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开口,“子殷的母亲去世之后,子殷得了抑郁症,那个人——就是雅丹臣——据说是加勒比海岸某个小国的王储,认识一些有超凡能力的人,是他让子殷能够正常地和人交往,因此他们一直在一起,所有人都没有反对,等到情况变得有些不正常,谁反对都没有用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轻轻叹了口气,“或者,不该说‘不正常’,我们还是太保守了,殷家的人在西方生活得久了,对于这一点很看得开,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怎么去阻止。”
七年前那个小男孩的脸,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因为他是那样的漂亮,望向人的时候,又是那样的冷漠。
也许他在那一刻,心里就再也没有长大。一直像个孩子一样,需要别人宠着爱着,千依百顺,一旦得不到满足就会变得异常残忍,尤其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
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都必须忍受他时时冒出来的利刺。这样一个男孩子啊,也许本来就只适宜像幅画一样让人远远地看着。
“子殷跟你走得很近,那个时候……我们很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你爷爷那个时候就说要带你回家,我和禀良再三恳求,你爷爷才同意让你再呆一阵。”周太太轻轻拍拍晓安的肩,“好啦,什么都别想啦,我带你玩几天,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是的。回去。
在一锅稀粥似的脑袋里,这是最最清晰的一个念头。
晓安非常疲倦地点点头。
从真正意义上来讲,晓安从来没有旅游过,但周太太是个非常好的向导和游伴。她带着晓安看各处的景点,讲解它们的历史,又带着晓安去购物,吃正宗的法国大餐。
到了这里晓安才明白,自己那次去过的法国餐厅果然很正宗,但也果然很会宰人,价钱比这边贵了几乎两倍。周太太解释说法国人非常注重食材的新鲜,开在中国的餐馆,原材料也要空运过去,因此才格外地贵。
菜上完了,甜点很眼熟。
盖子一揭开,干冰的烟气就逸开来,像仙境,花瓣和冰淇淋掩映其中,芬芳,美丽,就跟晓安第一次见识它的时候一样。
冰地温泉。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出来,像是泪腺失控似的。想捂住脸已经来不及,“对不起。”她扔下一句,冲进卫生间,在里面一直按着抽水马桶,水哗哗地响,可以掩盖住压抑不住的哭声。为什么要哭呢?哭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做这种事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子殷的脸,周子殷的眼睛,周子殷微笑的样子,周子殷漂亮的指尖,周子殷身上淡淡的香气……都在甜点的烟气里重生,在这块方寸之地重生。明明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末梢都知道什么叫做“不要再抱希望”,竟然,竟然,还是会这样痛。
五脏六腑从来没有这样沸腾过,像是有谁把她的肚子变成了一口油锅,浑身上下,每一寸都觉得快要焦掉了。力道太大,抽水马桶的按钮再也不弹上来,于是水一直流一直流,就像她的眼泪一样。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如果被妈妈或者姐姐看到的话,会欣慰她终于有像女孩的一天吧?
她抹了抹眼泪对着镜子里的脸嘲讽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哭一样。她给了自己两个耳光,皮肤和肌肉一起热辣辣起来,终于,让她自己看起来顺眼一点。
周太太在洗手间外等她,眼神那样柔和,像一个母亲,什么也没问,晓安也什么都没说,外面在下雨,寒风卷着雨丝往衣摆里灌,非常冷。周太太带她到附近一家小店坐下,给自己一杯咖啡,给晓安一杯热可可。点完之后,忽然问:“想喝酒吗?”
“好。”晓安低低地说。心里又一次愚不可及且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人,如果拿这话来问他,永远不会被拒绝。
“我第一次失恋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跑出来喝酒。”周太太望着窗外的雨丝,“那也是冬天,也在下雨,呵,也在巴黎,这真是一个伤心地。”
“要是有佟爷爷家酿的白酒就好了。”晓安说,她想念周家塘,想念那一排排的老房子,想念傍晚屋顶上冒出来的炊烟。非常非常想。
“很烈吗?”
“嗯,我爷爷一喝就醉。”
“那还是不要,这种时候啊,就该这样慢慢地喝,慢慢地醉,然后慢慢地,把事情想清楚。那次啊,我一个人喝了一桌子酒,自己不能回去,就打电话叫他来接我。”
“他来了吗?”
“唔,来啦。”
“那他还是喜欢你的吧。”
“不,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殷紫绶,一直都是。”周太太喝了一口咖啡,忽然微笑,“看,我现在说起这个名字,已经不用喝酒了。”
晓安有点发怔,“你说的是周先生?”
“嗯,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也是最后一次。可惜,对于殷紫绶,他也一样。我们两个啊,真是同命鸳鸯。”
“可是……可是周先生还是和你在一起了啊!”
“哦,这个,”周太太拢了一下自己烫得云雾似的头发,她保养得很好,肌肤细腻,淡黄光线下极具风情,但眼神里,透出微微苍茫,“那是因为,殷紫绶不肯和他在一起啊。”
晓安呆呆地,咽下一口周太太给她点的酒,出乎意外的香甜,一点儿也不呛人。虽然比不上那天晚上周子殷给她喝的Chateat d' Yquem——哦不不,不能往这边想,她迅速把思维拉回来,“为什么?”
“嗯……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呢。我,禀良,殷紫绶,都是同学,我喜欢禀良,禀良喜欢殷紫绶,在朋友圈里,这都不算秘密。但是我们都不知道,殷紫绶喜欢她的绘画老师。那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他被邀请为殷家唯一的女儿画一幅肖像——这是殷家历代以来的规矩——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爱上了他。但他已经有了妻儿,且也是望族。这段感情非常隐秘,直到有一天,她缺了好几天的课,我跟着禀良在一家小诊所找到她,那个时候,她准备做人流手术。”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美丽非凡的殷紫绶,脸上有一种灰白的光,“我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不再嫉妒她啦,因为她的爱情,远比我辛苦。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提议让她回国做手术,这样便能天衣无缝。可是,就是在我们到机场的时候,那位画家赶来找她。隔着好几重玻璃墙,我们看到他焦急地穿过马路,一辆车撞在他身上……”周太太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死了。就在我们面前,就在殷紫绶面前。”
“……”晓安屏息,“然后,然后殷紫绶就和周先生在一起了?”
“你没想看到她那时候的脸色……”周太太自己深深地沉进回忆中,声音里有一种很深沉的含糊,“我从来没有在谁的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就好像在同一刻她自己已经跟着死去,当然她的确当即就昏死过去,送到医院的时候,殷家得到了消息,她怀孕的秘密再也不能隐瞒,而且她的主意已经完全改变,她说她要这个孩子。”
“无论如何,我要他。”
她还记得殷紫绶说这句话时的坚毅与笃定,像是神像一样不可撼动,没有人能够改变,“他死了,我活着……我活着,他也要活着……”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殷家父母直接认为女儿的神经已经出了问题,在孩子的问题上,殷紫绶真的变得像一个偏执狂一样可怕,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谋害她肚子里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禀良说:“紫绶,让我来做这个孩子的父亲吧。”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没戏啦。”周太太笑着说,“我没想到他就这样打算把一辈子送给她为另外一个男人陪葬。他们十月结的婚,第二年四月,子殷出生了。子殷医好了紫绶的一切毛病,她重新变得那样美丽,那样聪明,像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与仙子,但同时,她不让禀良再待在她身边,她将禀良赶回国。”
“那个时候,我真恨她,可又真感激她。因为这样,我才能待在禀良的身边。他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两年后,紫绶寄来了离婚协议书。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了那几张纸,一个男人会痛苦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那时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请她爱他,请她接受他,请她让他和她在一起。我就这样跑去瑞士找她啦,可她只是笑。晓安,子殷笑起来,非常非常像她,他们这种笑容,常常让人说不出话来。她说,既然你这样爱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我就哭了,我说,他只想和你在一起。她静静地看着我,说,他和你在一起,会幸福。”
那个时候,子殷走路还摇摇晃晃,但已经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他抓着母亲的裙摆格格笑,紫绶便抱起他,逗他玩。
每一次回想起这一幕,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对母子之间,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哪怕是带着丈夫及父亲名义的周禀良。
“禀良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违逆她的事——之后我们三个人,一直像朋友那样联系着,紫绶谈起子殷的一切时有无比的热情,隔着万里之遥,我们也知道子殷会跑啦,会跳啦,会唱歌啦,还会弹琴啦。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联系忽然断了,直到三年后,禀良来找我,问问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瑞士。”周太太喝完杯子里的酒,已经有些薄醺,“知道吗?那是他在向我求婚。紫绶病了,是癌症,最初检查出来时,她隐瞒了所有人,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恶化到不可救药。她给禀良打电话,如果想见她最后一面的话,就带着新婚妻子来吧。她说,她希望这个新娘是我。于是,我就成了周太太。”
晓安已经听得痴了。
这些被掩埋在时光深处的往事,她只听周子殷提过一遍,但那一遍,显然只是冰山一角,管中觑豹。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告诉周子殷?他一直以为周先生抛弃了他们母子,以为你破坏了他的家庭。”
“他会相信我们的话么?”周太太懒洋洋的。
“那外公呢,外公为什么不说?”
“因为禀良对殷家人说,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周太太放下酒杯,忽然一笑,“怎么样?我的恋爱跟你的比起来,是不是惨很多?”
晓安非常诚实地点点头。
“所以,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有很美好的过程和结果。晓安。要知道这一点。最重要的,是你喜欢过这个人。”
晓安点头,慢慢地把自己的酒喝完,“我还想再来一杯。”
“当然可以,”周太太叫来两杯酒,轻轻一碰,“来,为初恋醉一次吧。”
这是晓安第一次喝醉,醒来已经在酒店,厚厚的窗帘遮住天光,手机显示是凌晨四点,屋子里非常安静。
她半坐起来,靠着软软的枕头,整个人也软软的。全身上下都被酒精浸泡过,也许神经末梢都开始发白。
脑子里空荡荡的,仿佛都也没想,又仿佛什么都想了一遍。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周太太敲门送了早餐进来,已经九点钟了。
“今天想去哪里玩?”周太太说。
“瑞士。”晓安咬着面包说,那个地方,是混沌大脑中一道清明的裂缝。
不能再逃避了。
周家第八代传人,挺起胸膛去吧。
和他有关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多晔打来的电话,问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连晓安自己都没办法回答。发生了什么事?不,什么事没有发生。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发生。
古堡耸立在飘飞的雪花中,看上去像是某个童话中的场景。晓安在门口站了几分钟,伸手按响了门铃。
多晔在二楼看到了她,飞跑下来开门。
“哈,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对嘛,就要这样,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要自己抢过来!不要怕臣,殷这些天也没理他,殷在等你!”
一见面就是连炮珠似的一串,多晔拉着晓安进门。臣坐在炉火边看书,抬头看了晓安一眼,微微一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也一样。”
晓安说,有一股森然的气势,仿佛连发梢都要飞扬起来,像一个进入了战场的战士。
她掉头去二楼,周子殷却没有在自己的房间,最后她在殷紫绶的房间找到他。
他坐在椅子里,膝上搁着相册,脖子搁在椅背上,长发往后垂下去,眼睛闭着,仿若熟睡。
好像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见过这张脸。
比自己想象的漫长还要漫长。
手像是突然获得了自主的意识,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冲动非常强烈,要靠握紧拳头才能压制下去。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周子殷蓦然睁开眼。
那一瞬,他的眼中射出狂喜的光,“周晓安!”
也是到了这一刻,晓安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喜欢这个人,他喊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魂。在这之前的日子,她仿佛都是行尸走肉,只在这一秒钟,才得以重生。
剧痛又快乐。
“你——”他站起来,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把话说下去,“你想明白了?”
晓安不能开口,忽然问:“有酒吗?”
当然。当然。你要什么都会有。周子殷拖着她的手往自己的房间跑,跑得真快,门框与壁纸的颜色呼啦拉成了一块幕布,铮亮的门把手是偶尔一闪而过的珠光,这是一条美丽如同梦境的长廊。
有那么一瞬,脑海里滑过这样的念头——就这样吧!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一直,永远,这样陪在他的身边。
一直这样跑下去。
一直,一直。
没有尽头。
“Chateat d' Yquem!”周子殷替她倒酒,笑得眉眼飞扬,“我一直为你准备着,等你来。”
晓安痴痴地看着他。
这梦境真是繁华迷离,可惜迟早要醒来。
她轻轻喝完那杯酒。
“周子殷,我要向你辞职。”
“没有问题,你知道,我早就没把你当成保镖。”
“另外……”她深深呼吸,房间里的空气却总像不够,她大力推开窗子,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
该醒了。
“……我不是男生。”
“——我不是男生。”
她回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但我喜欢你,周子殷。”
雪花随着风卷进来,窗帘飘飞,发梢凌乱。
“——真的很喜欢。”
“不吃点吗?”
苏黎世飞往上海的航班上,周太太第三次问晓安。
她得到的仍然是和前两次一样的回答:“不,不饿。”
周太太轻轻叹了口气。
下飞机后,即使周太太再三挽留,晓安还是自己拎着包去了学校。快过年了,除了留守值班的职工,偌大的学院空无一人。
寒风掠过地面,落叶被卷到枯草上。
很像聊斋故事。书生被邀请到广厦花园参加丰盛热闹的宴席,结识了美貌的女子,但这一切终会消失无踪,他会发现他其实身处荒野,除了做了一场美梦,什么都没有发生。
502室异常整洁,学生走后学校做了最后的清洁,踏进去的第一时间,晓安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呆得下去。
她掏出电话,翻遍号码却不知道打给谁,最终,选择键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下。
半小时后,陆上夫那架会咆哮的摩托车停在明道学校的门口。
“算你运气好,今天我回来拿东西,不然你可休想找到我。”陆上夫把头盔抛给她,“去哪儿?”
“踢球。”
“耶!”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我也手痒好久了。”
“是脚,大哥。”
“嘿,还有空挑我的刺,说明心情不坏。”陆上夫发动车子,巨大的噪音淹没他的话,“看到你这张死人脸,我还以为你重伤快要不治咧!”
仍然是老地方,两人先脱了厚外套,半小时后脱毛衣,最后只剩衬衫,却都是满头大汗,陆上夫喘吁吁,“够不够?”
“够一半。”晓安同样扶着膝盖大喘气,“先请我吃饭。”
“西岸的铁板牛排饭,怎么样?”
她一竖大拇指,“够义气!”进了餐厅,道,“给我双份。”
“吓,你怀孕啦?”
“滚,我饿了四十个小时。”
陆上夫眼睛直了,“看来事情不小。”
“没什么,”晓安瘫在沙发上,“我告白被拒绝了。”
“切,”陆上夫翻白眼,“这算鸟事!”
“其实我知道一说出来,他就会拒绝的。”
“那就是你笨了,干吗要说?”
“我忍不住。”晓安说着,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打转,一拍桌面,“我要酒!”
“我靠,”陆上夫骂,“我最烦和失恋的女人一起待着。”
“我靠!”晓安比他更大声,“我压根就没恋起来!”
“暗恋也是恋,知道不?”他忽然凑近一点,“是你老板?”
晓安的表情回答了他。
“不敢相信你真喜欢那种娘娘腔。”他大声叫侍者,“来,给我上最好的酒,我要给哥们儿庆祝一下,你这叫近了鬼门关被挡了回来,知道不?”
“慢着,钱包拿出来!”
“放心,以你的酒量,还不足以榨干我。”
晓安嗤之以鼻,“我不会相信一个有前科的人。”
不过她确实没喝多少,汗水也许比酒和眼泪都惯用,流了一下午的汗,她已经不再需要酒了。
出来的时候陆上夫又问:“够不够?”
晓安想了想,“还差一点点,再去踢一场吧!”
“这个寒假我在上武术学校,要不来过过招?”
“是吗?”晓安来劲了,“那我不妨指点你两下。”
周晓安其实是个男生。
陆上夫喘息着对自己下了结论:“我没见过发泄方式这么男生的女生。”
“可惜,”同样累得瘫在地上的晓安说,“我不是。”
头顶上有星辰和路灯,剧烈运动之后大脑昏眩,幻象层叠出现。他问她是不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说等她自己想清楚……其实他已经说得很明白,可是她竟然就是没明白过来。
陆上夫还在那边说着什么,她没听清,慢慢两个人都缓过气来,晓安道:“太烂了。”
“我靠,我们校长一个劲夸我是个武学奇才。”
“那就是你们校长太烂了。”
其实不可否认,只在这个寒假去练一下就能有这种程度的陆上夫确实不赖,但是这架势太简单太简单太简单,简单到她不用眼睛也能搞定他的地步。她问:“你们学校在哪儿?”
在市郊。时间还早,几幢楼里都亮着灯光,陆上夫找到女生宿舍打了个招呼,安置好晓安的行李,然后带着晓安在学校里逛。学校的规模不多,武术学校的生源本来就比普通学校来得少,现在又放假了,只有一部分假期来上课的学生。逛到一半的时候遇到苏刚,他在这里当教练,看到陆上夫鼻青脸肿的样子,立刻问:“跟谁比了?”
在新一届学生里,陆上夫可是少有的好手。
晓安指了指自己,“我。”
“咦,”苏刚来兴趣了,“要不我们来试试?”
“明天吧,”陆上夫拦住他,“她累了。”
苏刚也没有勉强,不过第二天清早就在操场等着了。跟陆上夫过招的时候,感觉还不太明白——毕竟他学的时间短,多半还是自己习惯的动手架势——但苏刚不同,有招有式,有门有道,两人比了半天,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学生。
他们像是在拆招。
终于两个人都忍不住了,“你会周家拳?”
——“废话我是周家人。”
——“我们校长教的。”
“靠!”
校长室里,晓安终于明白爷爷多年的积蓄以及她被预支的工资用在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你怎么跑过去啦?”电话里爷爷的声音传来,“待着别走,我就来。”
挂上电话晓安的眼睛有点点湿。
学校的名字叫做“龙安”。
周大龙的龙,周晓安的安。
创立于十七年前,和她同年。
她还记得妈妈曾经叹息她出生时爷爷都没回来看看,孙女到底是孙女,爷爷肯定盼着生个孙子。原来不是,原来他在忙在这个。
再见到爷爷时反而默然,说不出什么话。
爷爷也一改往常一见她就吼的习惯,爷孙俩静静地走在这个以他们名字命名的学校里,冬天的风很冷,但心里暖暖的。
“我帮你辞职了。”爷爷说。
“嗯。”
“快过年了,咱们一起回家吧。”
“嗯。”
“正月我到你们赵校长那里去一下,把你的学籍转回去。”
“嗯。”
“晓安,”爷爷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孙女,历经了六七十年风霜世事的眼睛看透了一切,“我不该带你到这里来。爷爷,对不住你了。”
“说什么呐,”晓安抬头去看冬天稀薄的太阳,“没事,我就当出来玩了一趟。”
这半年,对她来说也许就像一趟旅行。以前没见过的,现在见过了;以前没经历过的,现在经历过了;而现在,旅程结束了。
该回家了。
她仰天吸进一口冷气,伸开胳膊,“喂,怎么想起办学校的?”
“因为你们几个都不争气,我得自己出来找几个好徒弟,把一身本事传下去。祖宗传到我手里,我到传到你手里,传了多少年了啊,只是现如今的世道,年轻人都忙着学电脑学英语,到了你那辈,不知道还传不传得下去……”说起这个爷爷的脸上不是没有感伤的,“我总得把它传下去,武术不仅是咱们家的宝,也是中国的宝啊……”
“呐,等你死了,这地方留给我吧!”
爷爷的惆怅立刻被搅到九天这外,毫不客气地踹了她一脚,“你个不孝的东西!”还要再来第二下,晓安已经远远地跑开了,翻过身向他拉了个鬼脸。
一切仿佛都没变。这还是他的孙女,筋骨特别好,学功夫特别快,特别像男孩。
但他知道,在小孙女的生命里,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他又一次叹了口气,第二天,买好火车票,祖孙俩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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