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立先有点按捺不住了。他声情并茂地说:“如果川汇集团的计划能够按时完成,厂区和住宅区都能够顺利搬迁,会有今天的惨剧吗?前两天,我和刘晚秋主任还讨论过那几个氯气罐的安全搬迁方案。其实我们很早就做出了化整为零的方案。刘主任也早就说过,大罐早已经超过了服役期限,早已经处在危险期。就是这个刘主任,因为他对这个厂有很多担心,他请求我,希望我的作风更强硬一些,要赶紧搬;就是这个一心想着厂子安危的刘主任,他却被大多数人骂成内奸!也就是这个内奸,他在危险到来时冲在最前面,壮烈牺牲!
“为什么我们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为什么?这两天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恨自己无能,为什么不能把这个厂强行搬走?如果搬走了,还会有今天的惨剧吗?我愧对集团领导对我的信任,愧对一石厂的父老乡亲呀!我更对不起晚秋兄弟!”
麦立先说不下去了。他的愧疚和愤怒都堆到了眼前,一句结论性的质疑在他嘴里脱口而出:“改革开放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要为最基本的观念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这简直不可思议,令人发指!我不知道今天还有什么可谈。中国的改革会倒退吗?川汇集团对一石厂的控股权会改变吗?川汇集团对一石厂的改造方案会改变吗?如果这些基础都还存在,我们谈什么?我们应该谈的是一石厂的员工们,你们应该在如此惨痛的教训中猛醒了!这就是我的回答。”
麦立先停顿了一会儿,语气有了明显的上扬:“我接到集团通知,集团要拿出一百四十万对遇难者家属给予补偿。他们才是护厂英雄啊!”
麦立先的发言让几个工人代表很尴尬,明知道他的用心和所指,可是他提到事故和遇难者,大家又不自觉地陷入了哀伤。说到集团对遇难者的补偿,这是没什么可反驳的,而且明摆着,集团的态度是积极的,也是管理者的高姿态。尤其是麦立先劝一石厂的工人猛醒,虽然让他们很窝火,但他说的是事实。如果搬了,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惨剧。其实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们对川汇集团给出的条件不满意。有房子住,对下岗人员给予一次性补偿,仍然给他们带来恐慌。几十年来,他们知道有厂就有家,而现在,厂就要不存在了,他们就要成为没有娘家的社会人。补偿的钱拿在手上是死的,总有一天会花完,而有厂就不一样,有厂的时候虽然吃不饱,但他们心里有底,政府是不会看着他们饿死的。
一个代表跳起来:“麦立先,你不要在这里演戏。川汇集团拿死人做戏,这事我们早就料到了!你们拿死人做戏是给自己搞形象工程,我们不需要。我们要求你们对八千多名活着的一石厂工人负责!”
麦立先一脸阴沉,提高语调但是语气悲痛:“他们是死人吗?他们是功臣啊!我在老山前线打过仗,身边的战友倒下了,我们从来不说他们是死人。他们是共和国的英雄,是功臣!”
他停顿了一下,转过脸去对着苏局长:“这两年来,川汇集团有对一石厂不负责的行为吗?”他又停顿了一下,头转向刚刚发言的工人代表,“你们要求我们对工人负责,你们有没有认真地责问过自己,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在对工人对一石厂负责吗?!事故发生了,你们谁敢站出来说句公正的话?谁敢说一句负责任的话?我相信,如果晚秋兄弟还在,他一定会站出来说出事情的真相。他会自觉地承担属于他的那部分责任,而你们,谁敢?
“我的职业是大学教授,是专门教授经济学的教授。十年前,我就开始接触国企下岗工人。他们知道这是历史潮流,每个人都必须踩在历史的节拍上。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企业并购之说,很少有哪家企业来承担善后的工作,根本没有企业愿意收拾烂摊子,根本没有!”
工人代表异常清醒。他们没有被麦立先声情并茂的演讲所打动,抓住时机就开始反驳:“一石厂不是烂摊子,一石厂是国防科工委的先进企业。是你们这些资本家搞垮了一石厂。”
又一个代表义愤填膺地质问麦立先:“你雇用黑社会人员到厂里来打砸抢的问题,也应该当着我们和政府的面讲清楚!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是犯罪。我们知道,川汇集团有钱可以买通某些黑官,可以不让你去坐牢,可是在我们一石厂工人的眼里,你就是一个罪犯。”
麦立先意欲反驳,被苏局长阻止了:“请老一石厂的代表不要谈与今天议题无关的话,也不要对在座的任何人进行人身攻击,更不要用个人情绪来代替法律发言。你们不是准备了一系列的谈判条件吗?讲讲吧。”
“好,我来念!”那个最初站起来说话的女工程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念道:“这是由一石厂3670名员工签名的要求。我们要求:一、川汇集团撤离一石厂;二、恢复一石厂的传统产品生产;三、由工人选举自己信得过的人管理工厂;四、立即发放拖欠五年之久的退休职工工资。”
麦立先听到这里突然仰天大笑。一石厂?现在还有一石厂吗?他站起来示意秘书跟上,决然地向会场外走去。拉开会议室的门时,他回过头来对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说:“我不跟法盲谈判。下次谈判我将请集团的律师出席。”他甩手而去,他走过的楼道里仍然有他抑制不住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