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过去,母亲日渐感到失望,此后变成每个星期一次,再以后每个月一次。这时我们是无声、一言不发地眺望大海。母亲不再给我讲关于父亲的事,也不再讲美人鱼的故事。再后来,有一天黄昏,母亲木然地坐在房廊前,惨淡的夕阳霞光照着她憔悴的脸,我放学回来,拉起她的手,说‘妈妈,我们海边吧!’母亲摇摇头说‘不去了。以后我们都不要去了。澄海,记住,父亲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以后我们就是孤儿寡母了。从今天起,我们要坚强生活。’那年我十岁。父亲死后,我们就没再去海边眺望了。母亲也不再相信有美人鱼了。”
我看一眼樱雪,她抱起双臂,默默听着。
“后来,我把美人鱼的故事告诉纪美。”说到这,我的心瞬间沉重起来,“她始终相信有美人鱼存在,直至死去,她现在一定化身成为了一条美人鱼,在海洋自由自在地游弋。”
“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
“投海?”
我点点头,心情沉重地合上眼帘。那可怕的一幕,那隆冬深夜里,翻滚着汹涌浪涛的寒冷海边的记忆强烈地撞击我的心扉。
……
正月十五日,元宵节。
镇上每年在这天举行隆重的庙会。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从很远的城镇、乡村不知疲倦地赶来。这天的祭祀活动称为谢神,庙会广场摆满各乡村、各宗族供奉的神像。醒狮、舞龙、武术,各种活动喧嚣地持续了一整天。晚上有一个极重要的活动——游神。游神活动从初八晚就开始了,十五这晚是最后一晚,曰为送神。
每年这一天,我都跟着母亲参加这些活动。母亲总是在这一天祈各种福佑,五花八门,什么平安福、健康福,今年多祈了一个福,及第福。六月份我就要高考了。
晚上,我和母亲跟随在长长的送神队伍中。队伍正经过海堤。我跟着母亲跑了一整天,早已经是疲惫不堪。我不喜欢这种过于喧闹的集会,但每年都被母亲叫来,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耳边,锣声、鼓声、唢呐声震天,我踢着地面上刚燃放过的爆竹纸屑,想起早上同我分别的纪美。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去医院了吗?她打掉孩子了吗?
我看着海堤一侧黑魆魆的水稻田。月亮、灯笼微弱的光照亮近处的稻禾。稻禾青青的,正在越冬。海风越过沙滩、海堤和密集的人群,轻柔地吹拂着稻田。
早上和纪美穿过稻田时,我看见她脖子上挂着我一年多前送给她的美人鱼项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挂起这个。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她几次有意识地摸一下美人鱼项坠,仿佛在试探它还在不在。她脸上没有悲伤,泛着淡淡的笑意。大概是昨晚哭过的缘故。她昨晚在我怀中的颤栗仍然剧烈地摇撼我的身体。我的手心随之升腾起她肌肤的柔软与温馨。
“澄海,纪美她昨晚是不是来过我们家?”母亲突然问道。
“啊!……没有!”我言不由衷地摇摇头。心中涌起一阵恐慌。
“我一直信任你。别让妈妈失望。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你心里清楚。”
我点点头。
没多久,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前面的人不断地往沙滩边跑去。有人大声喊报警和叫救护车。
“可能是有人晕倒了,每年都会发生这种事……”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吧。”
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但越来越多的人跑向海边,神情越来越紧张。我和母亲站着站着,不由好奇,也跟着过去。几个回来的人慌张地告诉我们,是一个年轻女孩溺水死了。
我立即感到了某种不妙,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惊恐。这里正是今天清晨我和纪美道别的地方。我加快步子,一路小跑来到人堆边。围着很多人,我一时进不去。但里层的人这样描述:白衬衣白裙,光脚穿帆布鞋。一个轻便旅行袋,一顶女式圆檐编织帽。大概十七八岁。一切完好无损。
我推开人群,奋力往里面挤进去。刚能看到尸体,我就认出了是纪美。我的脑袋仿佛被重锤撞击,顿然失去所有感觉。我疼痛地闭上眼睛,喉咙干涩发哑,只是喃喃地对紧贴在我身后的母亲说,“是纪美,是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