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客家先民从战火的硝烟中狼狈万分地逃离出来,他们对一马平川的平原生活已经感到相当的畏惧,他们现在只想躲到一个战火不易滋扰的地方,过上平静而安宁的生活。江西东南部、福建西南部和广东的东北部正是客家先民理想中的避难之地,这里同以丘陵山地为主,地貌上以五岭为界被划分成两个既相互独立又连成一体的区域:五岭以北的赣南和闽西为第一个区域,五岭以南的粤东北为另一个区域。从小的地貌观察,起伏跌宕的群山环抱中,武夷山脉又把赣南和闽西分隔成两个相对独立的单元,而且众多大大小小的山峰把赣南和闽西内部也分割成许多小的单元,像一个蜂房中不计其数的小格子,客观上造成了该区域交通闭塞、相对独立、远离政治中心、封建统治力量薄弱的这样一种特性,从而成为一处难得的、能够躲避战乱和赋税欺压的理想场所。
在苍莽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又流淌着一条条清澈的河流。仅赣南一地,积水面积超过10万平方千米的河流就有一千多条,总长度超过一万公里,网罗密布的山地水系最后汇聚成为赣江。而闽西地带的河流,也大多成为赣江水系的源头。如此众多的山川河流,使赣闽粤交界地区形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有山有水的小盆地。每一个盆地,就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客家人农耕生活小社区。村落成为盆地中心的政治经济文化核心区,而四周的山地和河流口岸,又可作为天然的屏障要塞,防止外敌入侵。
隐居时代
在长达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客家先民自足地在这片山地中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一面缅怀着失去的故土,有时在山坡上劳动的间隙,会忽然想起中原旧家大宅里精美的瓷器、家具和线装书籍,庙堂里祖先们的容颜和笑意还时时浮现出来;然而怀念将会成为过去,故园已经从他们的内心彻底崩塌,他们现在应当认真思考未来的道路了。应当说,客家先民无愧为一群豁达的隐者,为了过上安稳的生活而甘心居于这片尚未开垦的山地之中,忍耐着长时间的冷落和封闭。刚刚到达南方的时候,他们完全有机会抢占广府、潮汕、福佬等民系手里的良田沃野,就像许多恶性迁徙的民族曾经干过的那样,然而他们自觉地放弃了这种打算,就像他们放弃对四川良田的争夺一样。
粤之东北,也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地带,但由于有南岭的横空阻隔,这里的自然环境显得要比赣闽地区恶劣,而且天气也十分酷热多变,喜怒无常。“一日之内,气候屡变,昼则多燠,夜则多寒。”加之岭南丛林又多“瘴气”,不利于人群聚居和发展农业。因此,它的开发要比赣闽两地稍晚一些。
客家人在大本营中勤劳开垦,安居日久,到了北宋末年,人口已有明显增长,除了新的移民还在陆续加入以外,史载当时闽西“深山穷谷之中……往往有民居。田园水竹,鸡犬之声相闻”。真是好一派繁荣兴盛的世外桃源景象。赣南一地,从元丰三年(1080年)到宝庆元年(1225年)短短的145年间,人口净增达两倍多。而更南的梅州地区,从宋太平兴国初(976年)至端拱二年(989年)有户1577户,元丰初年(公元1078年)即增至12,372户,净增了10,795户,增幅高达684%。这些数据表明,勤劳坚韧的客家人已在这片山地中落地生根,他们广泛地种植稻、麦、薯芋、玉米、烟叶、稷粟等农作物,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他们一边勤劳地耕种,一边在树荫遮盖的田间地头和宫殿般高大的土楼内读书写字,延续着自以为正统的中原文化遗脉。
三、民系大迁徙
土地不能承受之重
客家人在这片土地上过着桃花源似的隐居生活,但是到了明末清初,大本营内人口与土地的矛盾开始尖锐地暴露出来。据梁方仲《中国历代人口、田地、田赋统计》一书的调查,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江西赣州共有人口241万,福建的汀州有人口148万,广东的嘉应州有人口131万,上述三地人均占地面积分别只有0.85亩、0.89亩和0.92亩。温仲和在编修《嘉应州志》时,面对这种人多地少的情况,也曾经感慨地说:“(嘉应州)土瘠民贫,农知务本,而合境所产谷,不敷一岁之食。”“山邑地瘠,而民拙所恃,唯力耕。近似沙淤,失田亩之利,故失业者多。”“朝夕果腹,多包粟薯芋,或终岁不米炊,习以为常。”客家人虽然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但有限的土地资源在过度开垦的情况下显示了它的拮据。
曾经肥沃和欢愉的土地开始变得贫瘠和拥挤了,这就像一个母亲,为了儿女的生存把乳汁流干。在不堪重负的危难关头,客家人曾经为生存而与当地及周边土著“械斗”,但这不是最终的解决办法,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再次移民,离开大本营到更加遥远和宽阔的地方去。
“迁海复界”与西进四川
政府有计划地把岭南山地中的客家人向外疏散,大约起于清朝初年,其中的两件重大事件分别是:“迁海复界”和西进四川。
康熙元年(1662年),民族英雄郑成功占据台湾并打出反清旗号,清政府虽然派遣军队前去收复,但怎奈岛屿不似平地山丘,进攻必须通过水上通道,因此显得困难重重,难于一时收复。1662年,即郑成功入台以后的第二年,清政府为了断绝大陆民众对郑成功的接济,下令沿海的居民一律内迁30里至50里不等。这次内迁涉及的范围很广,包括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山东等省,而且政府下了一道死命令:“有逾期不迁者,以军法处死。”因此多年来,中国沿海区域呈现一片空无人烟的凄凉景象,海风在破败的庭院和窗户里肆意穿行,海鸟和各种飞禽走兽在昔日的良田村庄留下它们的影子和粪便。
到了康熙二十年(1681年),清政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平定割据台湾省多年的郑成功政权,这时离“迁界”已有足足20年的历史,沿海地区的田园在空无人烟的情况下大量抛荒,长满杂萆,过去的市镇也在风雨中颓败得不成样子了。清廷旨意,要求过去从海边内迁的居民返回原住地,但问题是那些曾经内迁的居民大多流离失所或者安于现居地的生活,没有那么多人口来参与“复界”。因此,清政府开始采取招抚移民垦荒的政策,重点是生活在广东潮州、惠州、嘉应州、韶州以及闽西、赣南一带的客家人,于是客家开始扩散到广东中部、西部以及广西、香港、台湾等省。孙中山和洪秀全的祖先就是在这一时期迁入他们现在的祖居地的。这次外迁,使得大本营中客家人积蓄已久的能量被释放出来,这种由深厚文化作底蕴的能量就像蓄满的湖水,一旦决堤而出,必将震惊世界。
客家人西迁入蜀,我们在前文中已经述及。主要原因是明末清初时,四川天灾人祸不断,张献忠的农民军和清军,以及清藩吴三桂的反叛及交战都在这里轮番进行,其结果是造成四川境内“有可耕之田,而无可耕之人”的惨痛局面。清政府在顺治、康熙年间开始提出“四川荒地,官给牛种,听兵民开垦,酌量补还价值”的优惠政策,当时有大量广东、福建、广西客家人迁徙入蜀,这次迁入的客家构成了四川客家人的主体,到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入川客家以及后裔已经超过了150万。朱德和郭沫若的祖先就是在这一时期分别由粤北和汀州宁化迁入的。
漂洋过海
客家人从山地生活向海洋生活的冒险尝试,起始时间很早。据史料记载,宋代末期已有部分敢于闯荡天下的客家人零星迁往东南亚。到了18世纪,客家人已在东南亚各地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梅县客家人罗芳伯1770年在婆罗洲建立了“兰芳共和国”,这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客家人理想社会,岛内居民共同劳动、开矿,享受人人平等的“大同”生活,这是客家大本营中桃花源生活的一种变异。他们统治当地的矿产和城镇,同其他民系或种族的人和平共处。而大埔客家人张理、丘兆进以及永定客家人马福春则开辟出了著名的槟榔屿。
19世纪中后期,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广西部分村庄的客家人为了躲避“株连”之祸,也纷纷卷起铺盖逃往海外。同时,咸丰、同治年间因广东西路“土客械斗”事件而受到牵连的客家人,以及刘永福率领的“黑旗军”在事情败露后,也都把避走海外、背井离乡作为最明智和无奈的选择。
还有一部分客家人为了求生存、谋发展,甚至远涉重洋到达南北美洲或西印度洋群岛。闽汀与粤地惠州、潮州、嘉应州的客家人更有到达非洲、印度以及澳洲等地侨居和经商的,他们在那些有着狮子和袋鼠的异国他乡展示着东方客家文化的魅力。
总体说来,客家人移民东南亚最终获得了广泛的成功和认同,不仅客家人自己有强烈的成就感,而且其他的汉族民系也向他们跷起了大拇指,甚至连英、法、荷殖民地政府也把客家人作为一个族群来看待。毕竟他们的团结、能量和表现出来的群体文化都是如此醒目,他们是一批有着特殊经历、遭遇和文化风格的中国人。一般意义上,东南亚的华人被分为福建、广府、潮州、客家和海南五大帮。在海外华侨华人中,客家人就占了大约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