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社会“五方杂处”的社会现象,必然使得四川在清代乃至现代出现驳杂绚丽的民俗奇观。这些从内容到表现形式都大相径庭的民俗样式,被移民们从不同的省份带入四川。开始的时候,移民们在自己所属的社会群体内享受并扮演这些民间的信仰和仪式,但是后来,随着人群融合的加剧和文化经济的渗透,一些原本是地方性的民俗为公共所采纳,而一些独具特色的民俗依然保持在特定的人群中间。
整个清代乃至近现代,四川洋溢着这样的民俗享乐和民俗奇观。
民国《泸县志》对于清代四川民俗杂糅的现象有一段精辟的议论:“自外省移川者,十之六七为湖广籍,广东、江西、福建次之……其习尚虽镕铸混合,其本俗固保存不废,尚可得而辨焉。大抵属湖广者常信巫觋,以楚俗尚鬼也;属广东者趋利益好争夺,以粤俗喜斗也;属江西、福建者乐转徙、善懋迁,以赣闽滨江临海利交通也。”什么是“本俗”?本俗就是移民从故乡带来并且早已渗入他们血液的一种民俗表达方式。
按照《泸县志》的说法,从湖南湖北入川的人多信仰巫术,因为楚俗历来尚鬼;而从广东入川的移民则多“趋利益好争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喜欢“商战”,原因无非是广东那地方历来就有为利益而奋勇向前的习惯;而江西、福建来的移民则喜欢行商走贩做生意,因为上述两个地方或临江或临海,交通便利,有经商传统。可是从我个人的体会看,我觉得对上述三地移民的习性判断却不够恰当。
举例来说,我的家族包括我出生的那个村落,至少有70%以上的人是从广东迁来的,他们世世代代耕读传家,在商业和贸易上没有一点像样的成就,不像今天的广东人,一提起来,好像个个都是商场上的英雄好汉,很会挣钱。当然我明白“趋利益好争夺”这几个字背后隐藏的含义,广东的客家人当时在广东常常与土籍人士发生争斗,目的是抢夺土地、水利等资源,因为当时客家人在南方的生存压力很大。
但是广东人来到四川以后,是否依然保持“好争夺”的习性?我看未必,只要看看他们在四川的居住环境就知道了,大部分是丘陵、山地、黏土区、河谷。如果他们“好争夺”,岂不早把平原上大片的良田沃野抢归己有了?
县志上的分析还说湖广人尚巫,这一点我也不大同意。我的出生地是纯粹的广东人聚居区,因为母亲死得早,所以从小跟外婆一起长大。我发现外婆对巫尤其信奉和敬畏,比方说家里有人生病,她不是首先去看医生,而是忙着烧蛋、画火、立铜钱,而邻村的湖广人倒不像她那么迷信。若说江西和福建移民喜欢四海为家、转徙贸易,这一点我倒赞同。
如果不单从性情的角度去观察入川的移民,而是从一般的风俗去看,还是能看出一点门道来。清代有一首《成都竹枝词》这样说:
川主庙前卖戏声,乱敲画鼓动荒城。
村姬不惜蛮鞋远,凉伞遮人爽道行。
这首竹枝词描写的是清代成都九眼桥畔的川主庙(成都土著修的会馆)要唱戏了,又是敲锣打鼓,又是高声吆喝。声音惊动了附近农田里的村姑,年轻的村姑对这类酬神唱戏的节目当然十分热衷,于是就穿上“蛮鞋”,撑上一把凉伞袅袅娜娜地赶来看戏了。蛮鞋当然是一种谑称,说明移民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对弱势人群的歧视。据有些研究者说,穿着蛮鞋的这个村姑就是湖广人(楚人)。而所谓的“凉伞”,据我推测就是小时候经常能看见的油纸伞。它的伞柄伞骨都是竹子的,而伞面是糊着一层散着桐油气味的纸。
近现代四川还有一种衣着习俗十分有名,那就是白布(或黑布)缠头,许多老年妇女曾经长时间保持这种习惯。过去许多研究者认为,这是四川人为祭祀诸葛亮而发明的一种习俗,因为把很长一截白帕裹在头上,多少带有吊唁的性质。其实这是一种错误的说法,甚至称得上无稽之谈。在“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的大清朝,哪还去找诸葛亮时代的遗民呢?从天南海北来到四川的人,更关心他们自己的生存发展状态,有几个人心里老惦记着诸葛亮并为之披麻戴孝呢?
所以,用白色或黑色的棉布裹头实际上是一种移民风俗。据我所知,应是广东人的习惯。证据如下:我小时候就发现村里所有的老年妇女(也有男子),都喜欢用一匹很长的布来裹头,有的因为缠绕头部的圈数太多,以至像戴着一个大斗笠。缠头布的好处一是抵御风寒,二是可以临时解下来包东西,三是男子可以用来藏烟斗烟袋。从这些迹象分析,我确认它是南方广东人的习俗,因为广东客家移民在南方的居住环境绝大部分是山区,这种装束符合一个山地居民的特征。
湖北、湖南人爱吃辣椒,广东人爱吃甜食。这种饮食习俗也反映到移民们身上。傅长楠在《内江六大会馆》提到,由于内江的移民以湖北湖南为最多,所以他们在饮食习惯上爱将食物红烧,喜欢辣椒,这就极大地影响了内江居民的饮食口味和倾向。
著名作家李劼人曾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成都指挥街开了一家著名的“小雅”餐馆。由于李的祖籍是湖北,因而“小雅”在大量推出酒煮盐鸡、厚皮菜烧猪蹄、肚丝炒绿豆芽这些本地风味的菜肴的同时,仍不忘推出具有湖北风味的凉拌芥末厚粉皮、菠菜炒豆豉等,这或可视为故地民俗在新环境里的“余波”。
广东移民对甜食和腌腊制品是比较偏爱的。在故乡红白喜事的宴会上,最考厨师手艺和最受村民欢迎的菜是夹沙肉和樱桃肉,两样菜的共同特点就是甜腻到极点,软到极点。而腌腊制品可能是山地生活所带来的饮食旧习,如今在广东移民后裔聚居比较集中的成都市龙泉驿区洛带镇,整条街最著名的菜肴就是油卤或油烫的鸭鹅。
一般来说,保持原籍风俗较为完备的还是来自广东、江西等省的南方客家人。比如在成都客家人聚居区,丧事须“行三献”,喜事则有一套固定的程序:闺女出嫁之时,媒人(如果没有媒人也需临时安排一个中年妇女)手提烘笼走在迎亲队伍前列。新娘的嫁妆中有鸡头、鸡尾、鸡翅、挂面、青葱等物。媒人到达女家,女方家人故意阻拦,称为“拦媒”……诸如此类的细节还有很多。
为何客家人在移民环境中能大量保持自己的习俗?原因有两条:一是相对集中和封闭的居地环境有利于风俗的传承;二是客家民系对自身的文化传统始终持坚守的态度。
近年来客家民俗在四川的旅游和文化开发中显示了活力。一个来自江西客家聚居区的刘氏移民家族以精湛的龙舞,使“四川客家火龙节”具有了民俗学方面的深层含义,而且也使得两三百年前的移民史有了现代意义的阐释。这个家族把江西喜庆丰收和岁末吉祥的龙舞带到成都一个叫洛带的小镇,使移民环境中的人能感受到故乡的气息和精神上难以割舍的牵连。
刘氏家族扎制的火龙,胡须为纯白色。舞龙过程中的动作、步伐、耍法均跟当地湖广人判然有别。每年春节期间,这支纯由刘氏后裔操纵的舞龙队就会来到镇上,在前人修建的会馆和今人聚居的街巷间穿梭盘旋、醉舞狂欢。这既是异乡人的欢乐,也是作为主人的由衷自豪和喜悦。火龙在鞭炮和礼花间盘旋飞舞,祖籍是江西人的刘氏家族后裔光着上身,露出一身强健的肌肉,在火光的映衬下,这些血肉之躯显得跟铜质的雕塑一样闪闪发亮。一个镇子的人沉浸在喜庆和欢乐中。
除了火龙表演,刘氏家族还擅长水龙。那是当年祈雨习俗的一种衍变,而今已成为庆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一种游艺活动。多少年过去以后,移民入川的人才能忘掉故乡,才能恍惚觉得自己原本就是土著?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忘记呢?能够记住和缅怀这段历史,对于他们未来的道路和精神的锻造不是更好?曾经沧海难为水。唯有这段经历,才最终塑造了开放、包容、自信、豁达的“新四川人”和“新四川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