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湖广填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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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在戏台上狂欢

各省移民来到四川,在土地、家园、城镇这些单元里竭心尽力,努力打拼和创造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开始的时候,痛苦、焦灼、不安的情绪像一个不祥的影子跟随他们;可是后来,很多人都获得了成功。当他们面对自己丰厚的产业和日渐庞大温暖的家族时,他们回想起了当初的萧瑟悲凉。两相对比,悲喜交集的情绪顿时如一股潮水奔涌上来。这个过程就像云雾和人群的汇集,最初只是零零星星的一点景象或人物,可是后来它就变成了奇观和盛大的集会。

阅读四川清代的移民史籍,除感到初叶充满艰辛和苦痛以外,头脑中总是有两个字挥之不去,这两个字不是失望、叹息,而是狂欢,真正的狂欢。因为异乡人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许多被破坏了的事物在他们手里重新得以建立。

清代移民遗留下来的人文和物质景观,最重要的一个便是“会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修建各式各样雄壮豪华的会馆?《威远县志》的解释是:“清初各省移民来填川者,暨本省遗民,互以乡谊连名建庙,祀以故地名神,以资会合者,称为会馆……蜀都曰惠民宫,两湖曰禹王宫,两粤曰南华宫,福建曰天后宫,江西曰万寿宫,贵州曰荣禄宫……察各庙之大小,即知人民之盛衰。”

从这段记载不难看出,移民们修建会馆的目的,一是为了祭祀故地的名神,好有个精神上的寄托;二是为了联络情感,加强移民在新环境中的团队合作精神。如果想知道一个地方各省移民的人数和他们的政治、经济地位,那么只需看看当地会馆的规模。如果该省会馆修得宏大,那么说明这个省份的移民在该地区人口众多,而且各方面的权利也不错;反之,则说明这个省份的移民在该地区人数较少,而且也没有什么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地位。这种情况确是事实,比如在成都东郊的洛带镇,共有广东会馆、江西会馆和湖广会馆三座由当地移民修建的会馆,广东会馆的占地面积、建筑规模和建筑工艺都是最好的,这跟洛带地区广东移民人数最多恰成正比。

可是,移民们在四川掀起修筑会馆的高潮,难道仅仅只是祭祀故地名神和联络乡谊吗?显然不是,还有一条更为隐秘和重要的理由是:他们在用会馆表达成功的喜悦,抒发狂欢的情绪。由于会馆是移民们在新环境中最直接的物化表达形式,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在修筑的时候都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资金。当然这种情况也可能给人造成一种错觉,觉得移民们是在“攀比斗富”。比如有《成都竹枝词》就说:

秦人会馆铁桅杆,福建山西少者般。

更有堂哉难及处,千余台戏一年看。

争修会馆斗奢华,不惜金银亿万花。

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中,在旧的巴蜀大地被战火、瘟疫、饥饿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这么一种情况下,移民们经过卧薪尝胆般的艰苦创业过程,最终获得成功。这时候他们一反原先吝啬、节俭的品格,拿出大把大把的银子修建会馆。这种行为难道有什么错吗?只要想想我们的子女考上大学或结婚时的排场,我们就会原谅他们的奢华。

移民在会馆中得到的欢乐是很多的。

首先是地方戏带给他们的娱乐。就拿当时成都的陕西会馆来说,它每年要演出一千多台戏曲,几乎每天要连着演四五场。陕西会馆的建筑格局按照文献记载,门前一般会树立一根高高的铁桅杆,而且戏台和乐楼修建得比别的会馆都气派。陕西会馆演剧的规矩是,在开演之前要放三声爆竹,所谓“头爆、二爆、三爆”是也。燃放爆竹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通知到场或没到场的戏迷,戏要开场了;二是请戏班里的演员做好开演前的准备——按照行会规矩,如果三声爆竹之后戏班尚不能揭幕演剧,那么这个不讲效率的草台班子将被会馆拒之门外,下次再没有到此演剧的机会了。

陕西会馆演剧结束之时,也是要放一声爆竹,这既是宣告演出结束,也是“酬神”的一种祭奠仪式。在陕西会馆看戏的观众并非仅仅是陕西移民,而是文人官吏、平民百姓、三教九流皆可自由前往。陕西会馆虽然最初只演秦腔,但是后来也是什么地方戏都演,因为族群融合的步伐正在加快。

通过文献的只言片语,我们大致可以复原当时陕西会馆演剧的场景:

三声炮响之后,观众从四面八方赶来,因为会馆演剧不收门票或门票价很低,所以戏台前的空地上黑压压都坐满了人。座位当然不是现在的样式,而是真正的“板凳”,一排一排依次摆开。只听锣鼓一响,门帘揭开,演员们穿着俗艳的戏装走着台步来到戏台前,然后开始声情并茂地演出移民们的祖先曾在故乡听过的戏曲。那动作和笑靥是如此亲切熟悉,那乡音是如此声声入耳,勾起移民们绵绵不绝的思乡之情。演出秦腔的时候,观众眼前会出现陕北高原的漫漫黄土、辽阔天宇、深刻的爱情和蓝天白云;而在演出徽班、昆曲、弋阳腔的时候,则出现圆润的嗓音,似温柔流水的淙淙声。

由于看戏已成为移民们最主要的娱乐方式,所以常常把会馆挤得水泄不通。人多了,当然什么鸟儿都有,一些地痞恶少也混迹其间,趁机拿眼瞄俊美的戏子和观众中标致的女客,甚至发生“吃皮杯”占便宜的恶行。

那个时代,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股热情,欢乐从他们的眉宇间放射出来,苦尽甘来的生活对移民们来说显得如此珍贵,到处是一片繁忙热闹的景象。苏州会馆除了演剧,还为观众准备有江南风味的点心和晚餐,同时还有烧鸭、烧鸡、烧鸽子供观众品尝。由于会馆能够充分地聚集人气,所以周围常常成为商贸活动特别繁华的街区。

而在一些边远的小镇和农村,会馆演剧虽没有城市热闹,但也有一种特别的气氛。所谓“音尤杂”既是指什么样的地方戏都能在这儿同台演出,音律驳杂,花样繁多;同时,也是指观众中各省移民混杂的情况。据统计,四川全境在清代兴建的移民会馆共有近千座,由此可见当时戏曲的繁荣和移民们观剧的热情有多么高。

洛带镇的三座清代移民会馆至今保持完好,这为我了解祖先的生活和情感提供了切实的依据。小时候,我常常在这三座会馆里游玩嬉戏。当时这三座会馆已经失去它们原本的价值和意义,因为广东会馆是公社的蚕茧站所在地;湖广会馆是公社医院所在地;而江西会馆因为是庭院式的结构,成了公社的办公地点。它们的外表虽然保存完好,但内里却已经面目全非。

望着那些朱红色的门栏和立柱,望着那些雕花窗户和凌空俯偃的飞檐瓦阁,我独自一人在冰凉如水而又寂寞难耐的会馆里穿梭。我想象不出祖先为什么要修建如此高超的建筑,这些满身泥土的人跟这些建筑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和不相关联。难道那些精美复杂得像刺绣一样的雕刻都出自他们握惯了锄头的手?他们世世代代住在低矮幽暗的茅屋内,却为什么要为来自故乡的公众修一座宽敞明亮的华屋?我当时的确想象不出建会馆的深义。

成年以后再来会馆中走走,我发现一切都已经变了。三座会馆被修复得焕然一新,人们不再对它抱着漠视的态度,而是认真地呵护,小心翼翼地爱惜。我知道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它的价值,并且深知这些会馆跟自己的祖先血脉相连,它是祖先充盈的精神世界的一种完美呈现。

在广东会馆高大的殿堂和曲折的乐楼流连时,我看见阳光把这座圣殿式的建筑照得分外明亮。几乎是在一种幻觉当中,我隐隐约约听见了来自时光深处的弦乐,祖先们彬彬有礼满面含笑地会聚于此,他们的叹息和嘈嘈切切的话语如同烟雾徐徐飘过,锣鼓奋力敲击的声音如同隐隐的雷声,时大时小。会馆已然成为他们对新的居地顶礼膜拜的象征了……祖先的脸一张张从我的眼前滑过,像一艘艘远去的帆船。

一炷香在会馆的大殿明灭着,冒出缕缕青烟。这一燃,就是两三百年。虽然会馆这座圣殿的神龛里端坐着的仅仅是一些被称为“故地名神”的泥偶,但实际上它却给艰苦环境中的移民带来了无限的心灵慰藉。据传说和资料显示,这些兼具庙宇功能的会馆供奉如下人物:

湖广会馆供奉大禹王;

江西会馆供奉许真君;

陕西会馆供奉关羽或刘备、关羽、张飞;

广东会馆供奉南华老祖(禅宗六祖慧能)或庄子;

福建会馆供奉妈祖(或称天后圣母);

贵州会馆供奉关羽(关帝);

山西会馆供奉关羽(关帝);

浙江会馆供奉关羽(关帝);

四川土著人士修建的川主庙供奉李冰父子或杨戬。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都是些金身的神偶,但实际上他们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都以各自的伟业造福过各地人民。比如治水英雄大禹,比如济困扶危的妈祖,比如开凿都江堰并给四川人带来两千多年恩泽的李冰父子……他们的事迹在移民心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即使迁徙他乡,移民们依然觉得这些大智大勇的英雄一直在陪伴着他们。

关于会馆,除了娱乐、祭祀的功能以外,它还具有聚会和凝结本省移民精神世界的功能,同时给本省移民提供切实可行的帮助。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已经是现代驻外“办事处”的雏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