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外省移民进入四川,形成“五方杂处”的生存环境和社会现实以后,经过时间的荡涤,一些文化和族群意义上的隔阂被逐渐消除掉,省籍的界限也随之被打破,一个多族群融合的大时代随之来临了。
移民初期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就拿婚姻来说,也往往是“自为婚姻,不杂他族”,省籍或族群意识很浓厚。这里,同样举《成都民间文学集成》中的一个例子。为什么我一再引用这本以口述材料为基础的书?因为我觉得口述材料是一个特定人群的集体记忆,它的真实性往往不可置疑——有许多民族史诗就是通过口头和说唱形式保留下来的,比如著名的《格萨尔王传》。而由个人编写的文字材料倒显得真伪难辨,比如记述明末清初张献忠剿四川的书,就让人感到矛盾很多,疑窦丛生。
湖广(湖南、湖北)、广东的人被“押解”到四川盆地后,总督叫他们各自用竹桩或芭茅去圈占地盘。这样一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圈占平坝和良田,争得冤冤不解。湖广人长得高高大大,就要打那些长得比较矮小的广东人。一个老年客家阿公赶紧出来拦阻,他跟客家人说:“你们不要跟他们争,我们早先住在海边上,未必还没有被水淹够?让他们住平坝坝,淹死他们。我们去圈高地,大家住在一起,又不会遭水淹,也不怕他们肇事。”
这样,客家人就都住到山上或坡地上了。
这种各自为政或同一省份移民集体群居的情况,在移民初期十分普遍。它一方面有利于政府的安插管理,另一方面对新移民“怕生”的心理也是一种安顿,因为文化上的认同感往往能够带给他们一种身体上的安全感。
四川移民出现大规模的文化或族群融合应当是近一百多年来的事,其动因跟社会经济的发展、文化的传播以及媒体信息等现代传媒手段的迅速渗透有关。在城市和经济发达地区,移民们的省籍观、家乡观已荡然无存,文化上的认同使他们认为自己都是这儿的主人,没有主客之分,没有新老之分,更不会产生地域歧视。就拿成都来说,凡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自报家门时都会说“我是成都人”,而不会说“我是湖广人”或“我是湖广移民的后代”。这说明移民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还是发现,有一些比较僻远的地方的移民社会形态居然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
2000年冬天,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的研究员李星星对位于西昌市境内的“黄联关”社区进行了一次调查,结果发现那儿的移民社会形态保持得非常完好。
按照黄联关当地百姓的说法,除了周围的彝族和回族以外,黄联关共有三种人:一是“广东人”,二是“保十三”,三是“世外人”。所谓“世外人”,是指后来临时迁居进入黄联关社区的,因为人数甚少,且没有清初从外省移民的背景,可以忽略不计。剩下的“广东人”和“保十三”构成了黄联关社区移民社会的基本形态。
黄联关位于西昌市西南约30公里的螺髻山下,西面濒临安宁河。全镇人口总数约为11300人,“广东人”总数为5395人,约占全镇人口的二分之一,是当地人口数量最大的移民群体。
“广东人”是一个比较好理解的概念,即清代从广东移民入川的人(也称客家人——据一些资料显示,广东省的客家人被政府有意识地移往四川,是出于客家人居地狭窄并容易同土籍冲突的原因)。黄联关的“广东人”,据调查是于乾隆中后期从广东迁到四川最西部的一批移民。当时“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已接近尾声,所以,这些“广东人”入川以后在平原和土地肥沃地区已找不到合适的居地,不得不辗转定居于僻远的河谷山地。
从当地人留下的族谱等材料看,这批移民的祖籍多为广东省龙川县和长乐县。
黄姓主要来源于“广东省惠州府龙川县老虎石狮子口”和“广东省惠州府龙川县犁头约上下黄村”;
刘姓来源于“广东省惠州府龙川县”;
张姓来源于“广东省长乐县大堰塘犁铧嘴”;
谢姓来源于“广东省惠州府龙川县东坑之祠”;
林姓来源于“广东省嘉应州长乐县西林坝(大坟堆)竹子市犁铧嘴林家堡”;
骆姓来源于“广东省惠州府龙川县犁头嘴”;
蒋姓来源于“广东省长乐县一、三甲”。
看起来,这批于乾隆中后期移入四川的广东移民,当时或许是一支移民小分队。因为从祖籍上来看,他们大多属于广东省的一两个县份,因此他们当时结伴前来的可能性很大。调查报告说,黄联关的这批“广东人”在语言的使用情况上是这样的:对内说客家话,对外说四川官话,而且跟当地少数民族的交往相对不多。
作为清代客家人的移民后裔,黄联关的“广东人”至今保存着许多客家人的民俗习惯。比如他们的建筑风格就跟岭南客家人聚居区的建筑风格十分相似,多为整个家族聚居的复合式大宅院,天井可多达12个、16个、24个、72个不等,跟岭南客家人的围屋、五凤楼几乎一样。现在这些古老的大宅院虽然多数已经被毁坏,但通过老人的回忆,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大致的端倪。
72岁的客籍老人黄世光坐在老屋门前的石墩上回忆说:“我家现在的旧房子是父亲那个时候修建的,清理地基时,在3尺多深的地下挖出许多烧焦的谷子和大量的青砖废瓦(废瓦近2尺厚)。后来清出来更早时候的屋基,发觉原先的老屋有12个天井,三合土地坪,还有烧制的3尺多长的阴沟砖。听老人说被毁的老房子是我祖父的祖父修建的。后来,长毛来犯,黄大脚板堵长毛,在码头失利。长毛先锋杀入,先在黄家门槛上砍三刀,后续队伍到后,见门槛有刀痕者,就放火烧毁。”
黄世光现在的居宅,位于黄联关老街子北口西侧,是一座火砖墙梁架木结构的房子,推测可能是清末“长毛”来犯后,在废墟上重新建造的。
黄联关“广东人”目前尚存的旧式民居,多为晚清或民国建筑,其格局多为四合一天井或二进二厅的砖木或土木结构建筑。通常一个天井带有5间住房,两个天井带有12间住房(正房5间、下房5间、2间侧房)。前厅后厅没有枕楼式的附加建筑,而在正房和侧房旁边添加枕楼,并在楼上设置储藏室、暗室、碉楼。整个楼廊可以像走廊那样相通。这样的民居建筑,俗称“走马转角楼”。
当地“广东人”在风俗习惯上,至今仍然保留着岭南客家人的传统。堂屋神龛不供天、不供地,只供祖先牌位。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也习惯用树枝在坟头上插“坟飘纸”;每年腊月三十晚祭家神,献牲一般是一只雄鸡、一尾鱼和三个刀头,同时在神龛上放八只酒杯、八双筷子。
每逢春节,当地“广东人”照例是要“耍龙灯”的,“从初二起开始耍龙灯,在堡子里或寨子里挨家挨户走,三五天以后才结束。龙灯队一般十几个人。一人在前开路,先进主人家,把讨喜钱的红包放在神龛上,好让主人家放喜钱在里面。然后从主人家端出一盆水放在门外。龙灯队进入,龙首在前,以红布代表后躯,舞一阵,便将龙胡须在盆子里浸湿,再进堂屋内舞,然后以龙尾为首退出”。客家人舞龙的习俗似乎遍布整个客家人聚居区域,因为在文化传统和民系根脉上,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华夏传人”“龙之传人”。
除此之外,黄联关“广东人”还喜欢做自己的传统风味食品“坛子肉”,这种饮食习俗历经二百年而不变。
以上是广东移民在黄联关的生活发展情况。
当地的另一个族群“保十三”又是怎么回事?他们跟“广东人”保持着怎样一种关系?当初移民社会的形态经过时间的打磨,其现实情况如何?
根据当地居民的口述材料来看,“保十三”似乎是当地的土著人群。
传说明朝末年张献忠剿四川的时候,有一天大军行进到黄联关。张献忠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冲锋在前,见人杀人,见村庄烧村庄。忽然,他看见一个妇女从路边的草丛中钻出来,狼奔豕突地向着山谷中逃命,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张献忠纵马上前拦住她的去路,睁着一双暴凸的眼睛瞧了瞧,发现妇女背上的孩子年纪较大,而被牵在手里跌跌撞撞奔跑的孩子,年龄很小。
张献忠觉得奇怪,就厉声质问:你这个臭婆娘!为何把大孩子背在背上,让他享福;而把小孩子牵在手里,让他吃苦?妇女估计性命难保,就实话实说道,我背上的孩子是我叔叔的骨血,因为叔叔一家死于战乱,所以我有责任为他留下一脉香火;而我手里的这个孩子虽然年龄尚幼,但却是我的亲生骨肉,丢了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张献忠听完这一席大义凛然的话,钢铁般坚硬的心突然柔软起来,发话道,你这婆娘还真是贤良!今晚我军要烧杀前面的村子,你回去以后,可在门楣上插上柳枝,我军见柳枝,则放过烧杀屠戮,快去吧!妇女慌慌张张回到村里,先是在自家门楣上插上柳枝,后来又念及乡邻们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痛苦,于心不忍,便把这消息又告诉了附近的十二户人家。
结果,这个村子有十三户人家保存下了性命。因为这个缘故,村落中幸存的居民便被称作“保十三”。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那么“保十三”就是当地土著,属于明末清初幸存下来的黄联关土著居民,他们跟“广东人”的关系,就应当是主客关系,也即四川土著和外省移民的关系。
但是在调查过程中却发现很多疑点。一是当地曾经有南华宫(广东会馆)、禹王宫(湖广会馆)、五省庙(据说由五省移民联合出资修建)、万寿宫(江西会馆)等移民会馆同时存在。按照四川其他移民区域会馆的性质判断,黄联关当时应当是各省移民杂居会聚之地,不单单只有“广东人”迁徙至此。再按照“察各庙之大小而知人民之盛衰”的规律来看,南华宫的规模最大,建筑最为雄伟,说明黄联关广东移民的数量最多。但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怀疑或者排斥其他省份移民曾经在此安居乐业的事实。二是张献忠的起义军是否真的到过偏僻的黄联关山地河谷。三是“保十三”的故事并非只在黄联关流传,江西、福建等省的客家人内部也有雷同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角不是张献忠,而是唐朝末年的黄巢军起义;门楣上的记号不是柳枝,而是葛藤罢了。而且,这个故事使客家历史中凸现出一个叫“葛藤坑”的圣地(不仅仅只是保住十三家人的性命)。从故事流传的广泛程度来说,葛藤坑的故事几乎在客家人中家喻户晓。
那么,“保十三”是否应当是江西、福建等省的客家移民呢?不像。因为作为外省移民来说,他们几乎都有一种“移民记忆”,即便这种记忆因时间的流逝而模糊,但至少还有保存完备的族谱做参考。而且如若是福建和江西的客家移民,那么至少在语言上他们能够与当地“广东人”沟通,而且在风俗习惯上有相似处。
可是事实上,“保十三”和“广东人”在习俗上差异很大。比如“保十三”清明节上坟时,在坟头上插“马鞭梢”,而不是“坟飘纸”;每天吃饭只吃两餐,饮食习惯上喜火腿,而非广东人的“坛子肉”。后来通过对“保十三”后裔们的走访,发现他们并非真是四川土著,而是地地道道的外省移民。比如,鹿马村七组的李宗寿就说:“我们李家原籍在福建省青石桥第十三甲。”当地原有江西会馆一座,据说也为“保十三”中一个肖姓人家所有。
综合以上因素,我们可以作出如下判断:“保十三”是与“广东人”相对应的另一个移民群体,这个群体由于人数少、省份复杂,所以最终凝结成了一个貌似土著的团体,以此与人数多势力强的“广东人”在经济、文化、政治等领域相抗衡、相协作。
黄联关这个保持移民社会原始形态较好的村落,为重现当时四川的移民情况、定居情况以及各省移民相互融合的情况提供了一个标本。最重要的一点是,各省移民通过相互间的交流与合作,共同推进了当地社会经济的发展。这一点,是四川日后重现繁荣和鼎盛的一个重要原因。黄联关自然条件恶劣的河谷地带,原来只是一片杂草乱石,可是移民们陆续来此定居以后,土地得到了开发,河滩得到了整治,新的物种也被移民从原住地带入,农业经济很快呈现出了繁荣的景象。
原先黄联关的集市没有形成规模,连像样的“街子”也没有,但自从各省移民相继到来以后,于嘉庆年间设立了商贸繁华、人气旺盛的“街子”。这个过程让我想起洛带的情景,每逢集市,整条街上飘荡着浓浓的乡音。人们在贸易的同时,也操办和谈论着婚丧嫁娶、柴米油盐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大事琐事,让人感受到生活的温暖与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