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地下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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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灭的火焰:青羊宫与琉璃厂窑址

成都地区的古代窑址中,以青羊宫窑和琉璃厂窑规模最大,也最为著名,考古学家在大量的地下发现中,曾经见到不少由这两座窑烧制的器物,都感到十分亲切。窑址的功能除了满足皇家或平民的葬器(如俑和各类冥器)之外,更多的是用来满足人们日常生活的需要,在铁器、金银及塑料制品尚不十分普及的时代,通过烧窑的方式生产的陶瓷器就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

青羊宫窑

青羊宫窑发现于20世纪50年代,因其窑址集中于成都西城通惠门外青羊宫附近而得名,是秦汉至唐代中期的“川西名窑”。20世纪80年代中期,成都地区的考古学家对该窑址进行了大面积发掘,发掘面积达两千多平方米,找到了青羊宫窑址的窑炉区、作坊区和废品堆积区。通过对这些地下遗存及瓷器残片或半成品的分析,我们已经有足够的把握复原这座古窑当年火焰熊熊、人声鼎沸的场面。

这次勘探和发掘共发现窑炉12座,它们是当初用来烧制陶瓷器的炉子,分别由火膛、窑床和烟道三部分组成。这些窑炉从类型上可分成直焰馒头窑、平焰馒头窑和龙窑三种。前两种的年代较早,造型比较原始;而龙窑的年代相对要晚些,其容量更大,温度更高,烧制瓷器时龙窑炉内的温度可以达到一千多摄氏度。根据青羊宫出土龙窑的残迹进行分析,它的总长度约为15米,炉壁和火膛均用厚重的青砖砌成。现场能够看到窑床上因长年高温烧灼留下的一层“痂”,窑床底部向火的一面也有厚约10厘米的烧结硬面,就像一个长期从事手工劳动的人手上留下的硬趼。同时在火膛内还发现大量的窑具和青瓷碎片,这些碎片大多是瓷器在重叠烧灼的过程中垮塌而打成碎片的。

可以想象,汉唐时期的成都烧窑工匠静静地坐在炉前烧窑,熊熊的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膛。这些工匠都是经过专门学习的,同时还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能够很好地把握火候和控制火力的大小,经他们料理烧出的瓷器能达到理想的效果。而没有实践经验的人,大多不了解火焰、温度与瓷器品质的关系,就像烧火做饭一样,有的人烧出的饭很香,有的人却把饭煮成夹生饭或干脆烧成焦煳状。

窑炉区有着长年不熄的熊熊火焰和滚滚浓烟。从现场遗留的燃料看,这座古窑当时是使用竹木作为燃料的,火膛前有堆积如山的干木头、干竹子。可能当时青羊宫窑还专门设置了收购竹木燃料的机构,否则无法满足几十上百座窑的燃料需要量。从大量的窑具以及产品与产品的粘接情况来看,青羊宫瓷器的烧制大多采用无匣钵的“叠烧法”,也就是把做好的瓷器坯胎一件一件重叠在窑膛内,经过密封处理后,再进行烧制。小件器物的烧制一般采用“匣钵装烧法”,即将瓷坯放入一个圆筒状的耐火器物重叠起来烧制;而大型的瓷器只能采用叠烧法,即根据器物的大小,在每一层瓷器中用支钉分开一定的空隙,便于透气,同时也避免瓷坯相互叠压造成破损。装窑的师傅小心翼翼地把一件件瓷坯叠放好,层与层之间用三齿到七齿不等的支钉支撑着,满满一窑尚未烧制的瓷器像一堆蘑菇一样陈列在窑膛中。支钉的痕迹从出土器物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比如盘口壶的盘口内就多留有规整的支钉疤痕,有的上了釉的瓷器底也可见支钉疤痕,它们是在烧制的过程中留下的。

作坊区是用来加工陶瓷坯子的地方,发掘清理中发现了拌泥池、拉坯操作台、陶水缸、八角砖井以及砖砌的水沟、水槽等。用作烧瓷的泥土先在拌泥池中搅拌。古人根据不同品质瓷的要求,可能加入不同的泥巴共同搅拌,使其软硬适度,富有黏性。现场化验的结果是,拌泥池中有一种红色水层岩磨制后沉淀的石浆,这种石浆含有铁的成分,能使瓷器的质地更加坚硬刚脆。泥土拌好之后,就被搬到拉坯台上制作成瓷器毛坯。拉坯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陶瓷模具,有的是手动的,有的是脚踩的。制陶工人穿着棉布的围裙坐在拉坯台前,把一块块泥土做成器物,他们干得非常认真、投入,像艺术家一样。

作坊区发掘出的瓷器半成品或陶片有以下两种:一是生活用品,如碗、盘、壶、罐、杯、盅、钵、盆、炉、瓮、盏、粉盒、瓶等;二是文具等,主要有砚台和笔洗等。做好的瓷坯被晾干以后,经过打磨,就可以在体表抹上一层均匀的白色化妆土,然后抹釉开烧。青羊宫瓷器的上釉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把器物倒过来,用手抓住器物的底部,将整个器物浸入釉水中,称之为“蘸釉法”;另一种是用刷子往器物身上直接刷釉,称为“刷釉法”。从窑址出土的大量瓷片来看,当时流行的釉色主要有豆青、青灰、青黄、青绿、黄灰、黄白、姜黄、酱黄、酱青等。尚未上釉的瓷坯本色大致有灰、灰白、黄、黄白、砖红、紫红、淡红等几种颜色。

瓷器作为比较贵重的物品,其外观纹彩和装饰是很重要的。总结青羊宫窑址所出瓷器纹饰,主要有弦纹、竹节纹、朵云纹、莲瓣纹、草叶纹、圆圈连珠纹、卷叶纹、龙纹、佛教人物故事以及釉下斑彩、彩绘等。可谓是繁花似锦、多姿多彩。有的瓷器釉下彩绘图案非常漂亮,这种彩绘是在器物上釉以前,用饱蘸颜料的笔在瓷坯上绘制出来的。从事这道工序的人都是有一定艺术修养的民间画师,每一次彩绘都是一次创作。尽管彩绘的过程也许是大量重复的过程,但它真实地传达了大众的审美情趣。

青羊宫窑址出土的最有价值的瓷器是“三彩器”,这种经过一次高温烧成的釉下三彩标志着釉色使用上的重大突破,它甚至比“邛三彩”(邛崃什方堂窑烧制的釉下三彩)还要早。

青羊宫窑址最兴盛的时期是南朝至唐代这几百年的时间,那时候一批批尚未冷却的精美瓷器从窑膛里被搬运出来,工人们用水和纱布去除瓷器上的烟垢以后,这些新烧的瓷器在阳光下泛出明丽的光彩。然后,它们被送往市内的专卖店销售,或装入“集装箱”送往各地的瓷器店。当然也有因某种原因烧坏的瓷器,比如火不均匀或者没有达到应有的高温,这部分瓷器会被降价处理;还有的瓷器因在窑膛内挤压破碎,那么它们会被成筐成筐地扔进废品堆积区内,等待着以后的考古学家把它们发掘出来。

到了唐代中期以后,青羊宫窑业明显地衰落了。许多身怀绝技的工匠们不得不与他们的手艺告别,改行去当农民或做小买卖,眼睁睁地看着窑炉慢慢冷却下来。烟囱不再冒烟了,过去热火朝天的作坊现在落满了鸟粪,杂草从拌泥池和瓷片堆中生长出来……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个数百年的老窑衰败了?分析个中原因,可能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新兴的瓷窑在成都平原不断涌现,如华阳的琉璃厂窑、都江堰的玉堂窑、郫县的大坟包窑,以及邛崃的什方堂窑。尤其是邛窑生产的陶瓷具有很强的市场竞争力,其产品精美实用,赢得了很大的市场份额,比如著名的新产品“省油灯”的推出,就受到千家万户的欢迎。这种能够节省燃油的陶灯在四川地区多有出土,而青羊宫窑的产品则比较古旧和传统,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

二是外地陶瓷产品大量拥入成都市场,给了青羊宫窑沉重的打击。四川地区的唐代墓葬中,曾经出土过越窑、铜官窑等外地产品,这说明当时瓷器的流通已经比较活跃。

三是农业的发展使得成都平原的竹木燃料不断减少,加之青羊宫窑址地处平地,不能建筑大型的龙窑和阶梯窑,从而限制了温度的提高和烧装的容量。这些因素的结合,使一座数百年的川西名窑沦为荒野和废墟。站在这块曾经火热的窑址上,让人感到历史的无情和事物变化的神秘莫测。我们缅怀这座古窑,就像缅怀一座被废弃的城市。

琉璃厂窑

成都琉璃厂窑的创建年代始于唐代中期,这正是青羊宫窑开始逐渐冷却和衰败的时候,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新窑像东方初升的太阳,放射出令成都人感到眩目的光芒。琉璃厂窑位于成都东门外东南十里的琉璃场,民国初年,这里尚能见到两座被废弃的窑包。而据说在琉璃厂窑兴旺发达的年代,这里的窑包多达99座,占地总面积达到一平方公里,颇为壮观。

琉璃厂窑生产各类产品,既烧制皇家建筑用品和冥器,也烧制民间日用陶器和殉葬用品。已经被证实使用过琉璃厂窑产品的墓葬和遗址,包括著名的王建墓、明僖王陵、明代蜀王太监墓以及大量的宋代墓。

著名考古学家冯汉骥先生在《前蜀王建墓发掘报告》一书中认为:王建墓出土的陶盆、四耳罐、六耳罐和碗,“其时代约为唐中叶以后至北宋,成都附近此时期的墓葬中均出此类陶器”。由此看来,当地大量烧制的产品,非琉璃厂窑莫属。从工艺上看,琉璃厂窑生产的陶瓷器胎呈紫红色,在白色护胎釉下面还施有一层米黄色半釉,而且能烧制黑、黄、红三彩陶瓷。

北宋时期琉璃厂窑最主要的产品是日用陶器,这一点从窑址遗存和当时的墓葬中可以得到证实。比如北宋墓中比较典型的陶碗、陶执壶、小陶罐、双耳陶罐等,尤其是用绿釉绘卷叶草纹的直口、长颈、圆腹五系大罐,跟琉璃厂窑所出五系大罐完全一样。南宋时期,琉璃厂窑则大量烧制武士俑、文俑、人首鸟身俑、狗俑等殉葬品,这些器物的面貌是如此雷同,以至于我们能在成都地区的南宋砖室墓中成批找到。

到了明代,成都琉璃厂窑已被收归官办,专门为地方政府生产各类高质量的宫殿建筑用料、豪华瓷器和陪葬用品,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官窑。关于这点,有以下的材料作为证明:1955年1月在成都外西瘟祖庙发掘的明太监丁祥墓中,其墓志铭有一段文字说:“为至正德初,侍于今上,尤重其能,屡命于琉璃厂董督陶冶,建诸瓴甓。”这个名叫丁祥的太监比较能干,被当时的皇上任命为专管修建和采购物品的内官,琉璃厂窑生产的瓦呀砖呀、陶器瓷器什么的,都归他管理和调拨,可见当时琉璃厂窑已经明确收归国有。

成都琉璃厂窑生产的最优良的产品,我们现在仍能看到,那就是明代蜀王朱友壎墓(又名僖王陵)的地宫建筑用品和数百件琉璃瓷俑。僖王陵的地宫前庭、正庭、中庭、后殿均使用色彩庄重的琉璃砖、瓦、斗拱、龙纹沟等建筑构件。这批由琉璃厂窑烧制的建筑构件经过近500年的埋藏,依然光亮如新。该墓出土的琉璃釉瓷俑有多种颜色的混合搭配,瓷胎呈灰白色。这种颜色需经1200℃以上的高温才能烧成,烧成以后的俑已经完全瓷化,敲击时能发出清脆的金属声,而且吸水性弱,虽为数百年地下宫殿潮湿空气所包围,釉面仍无一丝剥蚀。僖王陵出土的琉璃器物中,不管是建筑构件还是各种冥器和实用器,皆制作规范、雕塑精细、造型美观大方并保存完好,这说明成都琉璃厂窑在明代时的烧造技术是比较高超的。

此外,1963年发现的明太监江祥墓中出土的几件琉璃厂窑产品也很精美。一件是翠绿琉璃釉蟠螭鼎形香炉,在炉盖上,以昂首蟠螭为纽,炉足以三只扭头上昂的蟠螭头为之,瓷胎呈灰白色,全身润泽翠绿;还有一件嫩绿琉璃釉暗花瓶,在灰白胎的瓶腹上阴刻串枝莲纹,然后施以嫩绿琉璃釉,其造型之美,设计之巧,釉色之润,比例之协调,可谓巧夺天工,是琉璃厂窑难得的精品。

成都琉璃厂窑自清初就已停烧,究其原因,可能与明末清初成都地区战争破坏和人口大量减少有关。当时作为官办窑厂,地方政府官员保命尚来不及,哪里有心思来管理一座窑厂。张献忠入蜀以后的一段时间,成都地区的城镇大多沦为废墟,成都本地人死的死、逃的逃。等到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运动开展以后,外省人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他们对已经破败的琉璃厂窑完全没有认识,他们只关心抢占土地,这座曾经辉煌的窑场对于新移民来说只是一座废墟或垃圾堆而已。

当最后一缕火焰在炉膛中熄灭的时候,成都琉璃厂窑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痛苦而无奈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