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云一直克制自己,不让自个儿说出话来。他原想:前面站着的是自己的老师,是一位副教授,自己是不能随便辩驳的;如果自己说话失了分寸,伤了老师的尊严,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要是自己一忍让,让老师占了上风,他一宽容,事情也许就过去了。但是,焦老师刚才的那番话深深地刺激了他——如果我再忍气吞声,默默无语,那别人一定会说我无知,无能,说我。事情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也就顾及不了什么老师,什么教授了。无论是谁,决不允许侵犯我的名誉,践踏我的尊严,不然,还怎么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鹰云扬了一下剑眉,冷静而从容地说道:“陶渊明是东晋杰出的诗人,但算不上伟大的诗人。他的诗写的几乎全是他自己,他关心的也就是他自己;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对人民的苦难生活,他的诗几乎没什么反映……”
“说下去。”
“陶渊明从小受儒家教育,重功名,想通过仕途实现他‘大济苍生’的理想。但是,陶渊明仕途不顺,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使他处处碰壁,因此,他归隐了。陶渊明的归隐应该说是被迫的,不得已的,因此,也应该是痛苦的,但陶渊明不仅不写苦,反而要说乐,大作田园诗,什么‘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说自己热衷归隐,不想做官。从这方面看,我以为陶渊明有浓重的‘阿Q精神’。”
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教室里一下子乱了,人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你说陶渊明有‘阿Q精神’?”焦老师维持了一下课堂纪律,说,“真不知天高地厚。梁启超论陶渊明的文章你读过吗?朱自清、朱光潜的文章你读过吗?陶渊明的作品,你又读过多少呢?啊?小小年纪,出此狂言……”
“我没读过梁启超的文章,也没读过朱光潜、朱自清的文章,但我对陶渊明并不是一无所知,我读过他的评传,也读过他的一部分作品,我认为陶渊明就是有‘阿Q精神’,这是我自己的看法,说得不对,您可以批评嘛……”
“你还要来教训我吗?嗯?”焦老师脸色发青,有些失态地说,“你……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嗯?”
“您是老师。”
“那么,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您是老师,我尊重您,但是,我认为在人格上人人平等,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你不认真听课,你还有理?啊?什么逻辑!学校要我给你们开这门课,我就要对每个学生负责。你如果觉得自己已经学好了,用不着再上课了,你可以申请免修,只要系里同意,我没意见,我的工资并不会因此就少了一分。但是,没有得到允许,你就得来上课,就得认真听,这是课堂,不是自由市场,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了,老师的话还是要听的!”焦老师回到讲台上,看见鹰云还站在那儿,就说,“你坐下吧,不要影响我上课。”
下课铃响了,焦老师没有宣布休息,继续念他的讲稿。他满脸通红,声音比刚才更低了,节奏也更慢了。第二节课时间没到,他就提前几分钟下了课,最后瞪了鹰云一眼,怒气冲冲地出了教室。
十二
下课后,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了教室,像刚看完一场激动人心的独幕剧,边走边议论,各抒己见,喋喋不休。
素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迟迟没有出去。她并没有觉得鹰云有什么不对。她理解他,她认为鹰云此时一定感到非常懊丧、孤独和痛苦,极想走过去安慰他几句。她几次回头看鹰云,可就是没勇气走过去,不是害怕别的同学闲言碎语,而是担心鹰云不欢迎她,不需要她的这种安慰。鹰云是高傲的,强硬的,是一个男子汉。素荫在许多方面对自己都充满信心,可在与异性接触时,却很自卑,她觉得自己不漂亮,不活泼,又来自偏远的山区小县,不会讨人喜爱。对刘鹰云,她很有好感,却觉得他好像从来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几经犹豫,素荫终于没有鼓起勇气去与鹰云说话,只是在走出教室的时候,又回过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