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的夜间,花生带着王潜赶在最后一刻进到长安,本来她想直奔大理寺取人,但是满大街贴着的缉拿逃犯王动的告示让她很是傻眼,“这意思就是说王动眼下已经不在大理寺了?”
小人儿耷拉着脑袋,百思不解,“怎么会这样,难道那下流种子突然不想死,于是逃狱了?”
王潜坐在窄小的马车里,手足都给花生用绳索绑得严严实实的,口中还塞着一团破布,自打沈娘将他和花生送下吴山,大小姐用金镯子换了一辆马车,将他捆成个肉粽子塞进去,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长安,他就一直是这待遇,期间抗争无数次,只换来一通拳打脚踢罢了。
他哼了一声,将脸转到一边,大爷也是有脾气的人,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厮。
花生气得笑出来,粗鲁的掏出王潜口中的破布,打了他一拳,“说话。”
王潜嘴巴干得冒火,牙关肌肉酸胀疼痛不已,下巴因为长久的开张几乎都要合不上了,花生那一拳正打在他心口刀伤之上,他身子本就不强,挨了赵舞嫦一刀,虽然过去将近一个月,因着欠缺调养,伤口根本都没结痂,吃了一拳,登时鲜血大作,浸透了半边衣衫。
他疼得面如金纸,满脸都是细密冷汗,瞪着花生的两眼简直要喷火,“你,你打死我了。”
花生愣了愣,及至看到他胸前衣衫渗出的鲜血,随即明白过来,连忙从身上摸出只药瓶,拔开盖子,撕开王潜中衣,将瓶中的药粉一古脑儿洒在他身上,“你可不能死,我还指着你换王动呢。”
那药粉是她下山的时候趁沈娘不备从她房中的药箱之悄悄窃取来的,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是沈娘给聂老爷和十七置备的创药,多半都是上等的精品,眼下给她倒出一大滩,堆在王潜伤口之上,倒也止住了出血。
王潜直着脖子喘粗气,简直像是在地狱里翻滚,任由花生一双手在他身上来回蹂躏,撕扯衣衫包裹伤口,动作粗犷豪放一如屠户宰杀小羊。
“说啊,王动会去哪里了?”
王潜额头青筋暴射起,说不出有多么的后悔,设若小时候不那么轻视武艺,花一猫儿功夫修三两套手腿法身法和拳法,该是多么的好……。
“我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大理寺少卿高陆是他顶要好的朋友。”
花生心下一动,又将破布塞回王潜口中,撩开帘子出去,寻了旁边的人打听到高陆的下处,随后一甩鞭子抽在马背上,直奔高陆府邸。
不消盏茶功夫,两人一车行至高陆府邸门口,花生跳下车,也顾不得顺一顺宛如猴儿一般的毛发,蓬头垢面的就冲上去,对住一个五十几岁的门房道:“烦请代为通报一声,就说雍州庆丰园少掌柜的求见高大人。”
老门房上下打量花生一阵,客气的笑道:“对不住你,我们高大人这几天都病着,吩咐了不见客。”
花生定了定神,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老人家,我真是有紧要事须得面见高大人,这件事和高大人至要好的朋友王动有关,我有上有确凿的人证,可助王动洗脱罪名。”
老门房脸色微变,下意识扫了一眼花生背后那顶轿门和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的轿子,“你稍等片刻,容老奴进去通报一声。”
老门房匆匆赶进内庭,找到正和王动闲话的高陆,“大人,门口有个自称是雍州庆丰园少掌柜的小姑娘,要求见你。”
高陆尚未来得及说话,那厢原本恹恹似睡心不在焉的王动却腾的跳起五丈高,“你说谁?”
高陆惊讶得眼珠都瞪圆了,他认得王动经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此番好象尾巴着火的猫一般慌张的神情,“怎么了?”
老门房忙道:“是雍州庆丰园……。”
王动却又不耐的挥手,“我知道她是谁,她来干什么?”
“说是要洗脱公子的罪名,还道她手上有确凿的人证。”
王动呆住了,心下没来由的百感交集,喃喃自语道:“这个小混球,她是想我脱罪想疯了,王潜明明白白是死在我面前的,聂光和裘太平是断不会给她作证的,她上哪里找人证去?难不成她买通了不三不四的人替我顶罪?”
又是欢喜又是怜惜,“难道她近些日子不见踪影,竟是背地里找替死鬼去了?”
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又是慨叹又是无奈,又是满足又是气愤,“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什么?”
高陆在旁边看得好笑,“她人就在门外头,你想知道何不直接问她?不必在这里来回猜度。”
王动眼眶湿潮成一片,连着深吸好几口气,吩咐老门房道:“快去把她叫进来,还有她带来的人证,也一并呈上来。”
老门房领命出去,他人才闪身不见,王家公子又后悔了得急不可待,生平第一次发现时间过得如此缓慢,而花生却是前所未有的美妙事物,拖延一秒钟见不到都是天大的损失。
他也顾不得其他,豁的拉开大门,准备亲自出去找他。
高陆慌得连忙拉住他,“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么,可别忘记你眼下正是全城通辑的逃犯。”
“管他呢。”
高陆苦笑不已,“我的天老爷,你是不怕,但是好歹替我想想,我不想做官,可也不想获罪,要是给太子党的人知道我私纵且藏匿人犯……。”
王动心下一沉,伸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就在这当口,老门房已经快手快脚带着花生出现在桂花树下的月亮门边。
他贪婪的注视着眼前那个窈窕又清瘦的小人儿,不知怎么的突然心如刀绞。
花生也很惊讶,虽然隐约猜到王动有可能是给高陆私自放走了,但是真正见到活生生的下流种子,还是忍不住的欢喜。
欣慰发现下流种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一丁点也没变,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来就像是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又新鲜,又干净,尖尖的狐狸下巴,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抄着手站在门口,不慌不忙的样子,似乎就算是火烧到眉毛,他也不会着急。
花生是个急性人,最最讨厌慢条斯理的男人,而慢条斯理又满肚子坏水的男人,尤其被她讨厌,所以每每看王动都觉得不顺眼,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姓王的不仅看着顺眼,甚至还让她心里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这种感受从前似乎也有过,似乎也和王动有关。
大小姐说不出有多么的激动,几乎忍不住就要当场叫起来,但是随后她却拉长了脸。
王动没有看她。
他那该死的总是惹得花生气愤的亮晶晶的小眼睛,此际正定定望着趴在老门房肩膀上的王潜,让大小姐几乎要吐血——下流种子那种专注又惊奇的眼神,是她很少见到过的,就好象在他心目中,举国上下所有人等加在一起,都比不上那受伤的猥琐贩子重要。
霎时满腔欢喜化为乌有,不仅如此,大小姐还陡生出一肚子的气,她气得要命,简直要气爆了。
高陆见到王潜的时候也很惊讶,但是他掩饰得很好,轻轻咳了一声,笑着对花生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庆丰园的少掌柜?”
花生嗯了声,怒视着王动,两眼放射毒箭,直戳王动那冷血的黑心肝,恨不得将他戳出血来。
可是王动却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两只不识时务的秃尾巴眼只盯着王潜看,一分一毫都没分给花生。
花生觉得自己鼻子快要气歪了。
高陆一双明目在花生和王动之间打了个转,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推了王动一把,“公子,娇客临门,还不赶紧过去招呼。”
王动似乎是如梦方醒,可是又还忍不住多看了王潜一眼,这才转向花生,笑盈盈的说道:“大小姐别来无恙?”
费心费力奔劳,得来这么个不痛不痒的问候,花生气得说不出话了。
老门房肩膀上的王潜突然笑出来,很是幸灾乐祸的斜觑花生一眼,“遭报应了吧。”
花生大怒,正发愁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王潜送上门请揍,当下想也不想一拳挥出,打在王潜右眼上,“你再说话我就揍死你!”
老门房打了个趔趄,王潜跌落在地,“哎呀!”
王动微微一笑,慢吞吞的说道:“大小姐,你的脾气可真是太坏了。”
花生呲了呲牙,冲着王动亮了亮拳头,“你想挨揍就直说。”
王动却笑,细长的小眼光华闪烁,虽然万分好奇王潜如何能活着,但是,正厅明亮的灯火照射,他清晰看到花生凌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衣衫,满面的尘土和疲倦,下巴比以前更尖,眼下有着深重的阴影,该是很多天没有吃好睡好了吧?
说不出有多么的痛惜,按下心头疑问,拉着她的手,“辛苦你了。”
花生哼了一声,甩开王动,将身子转过一边,双手抱臂横在胸前,下巴扬起老高,鼻子几乎要顶到天上去,那意思很明显,大小姐我很不高兴。
王动笑了笑,沉吟了阵,问道:“大小姐,你这大半个月都去哪里了?让我找的好苦。”
这话总算还有点良心,花生怒气稍平,又哼了一声,瞪了王动一眼,“我在吴山上。”
高陆脸色变了变,不着痕迹的笑,“外头天冷,到里屋说话吧。”
指挥老门房扛起王潜,搬进内厅,等王动和花生也都进门,吩咐老门房道:“在门口守着,不要任何人靠近。”随即关上门。
屋子里温暖如春,桌上尚有半壶残酒,王动就着自己的杯子,替花生斟了一小杯,“喝了它,暖暖身。”
大小姐大大的杏眼瞪住王动,夺过王动的杯子,一仰脖儿喝干。
“你慢一点,当心呛到。”
热酒暖了身心,但是大小姐仍然不解气,凶巴巴的横了王动一眼,“要你假好心。”
王动颇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小姐,我哪里又得罪你了,还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大小姐堪堪才平息的怒火又没来由的窜了五丈高,恨恨说道:“你哪里都得罪我,你就没做对过一件事!”
王动无奈的笑,揉了揉额角,息事宁人道:“是是,我做错了还不行么,我给你赔不是。”
越发的怒火,他分明是口服心不服。
“我才不稀罕!姓王的土狗交给你,我要回吴山去了。”
气冲冲的作势要走,心道下流种子要是不积极挽留,我就恨他一辈子。
王动不知她的小算盘,还道她真的要走,慌忙拉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吐露心迹,“大小姐你别走,你这阵子不见人影,我找你找的好苦,连着好几天做梦都梦见你。”
话一出口就听到高陆扑的一声笑出来,“我的天……。”
王潜也讪讪又讥诮的笑,“好一个痴情种子。”
王动苦笑,脸上也有些火烧火燎的,但是拉着花生的手却半点没敢放松。
花生心里甜沁沁的,偷眼瞟觑王动,空着那只手把玩衣角,唇角弯弯翘得像只小船,才刚打算松口不回吴山,猛不丁的想到十七也许正在日夜兼程往家里赶,那个留字在嘴边转悠了好几圈,终究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