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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一篇的作文又到时间了,还有半个班的作文本没改出来呢。这些本子必须在上午赶出来,下午做好评讲准备,明天才能走上课堂。安排好的计划,一点不能拖延,否则必定影响明天的课程。
顾一平伏在办公桌上,全神贯注地赶批这些作文本。对于上课,他从来都不敢有丝毫敷衍。这是个做事极其顶真的人。
忽然杜广武兴冲冲走进办公室,径直走到顾一平身旁,低声说,有好事跟你说,能出来吗?
顾一平猛抬头,见是老同学,忙放下手中红笔,笑着调侃道,请我吃饭吗?
吃饭算什么好事,你出来就知道了。杜广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办公室内还有其他老师,说话不方便,他只有把顾一平叫出来。
那就到我宿舍去吧。顾一平领着杜广武来到教学楼上。教学楼坐落在树木葱茏的翠螺山脚,山后面就是滚滚江水向东流的浩瀚长江。宿舍在三层楼上,两旁是教室,老师的讲课声就在耳畔。进得屋来,啪地把门一关,讲课声被关在门外了。
什么好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顾一平迫不及待地问。
杜广武在椅子上坐下说,我一个远房侄女,最近和她男友吹了,我想给你们牵牵线,怎么样?
那好啊!稍停一下,顾一平略一思忖道,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彻底断了。要是藕断丝连,弄不好会惹火烧身的。
这个,保证没问题。我问了,他们真的没有联系了。杜广武拍拍桌子,说得吐沫飞溅。
顾一平抬手抹了一下腮帮上的飞沫星子说,话是这么说,就怕他们旧情复燃,我不就被耍了吗?
不可能的。杜广武摇摇头。
怎么不可能?你没听说过呀。马塘村一对男女谈恋爱,有一个小伙子不识相,中途插进去想把人家姑娘捞走。被男的知道了,找了几个人,趁他晚上一个人走路,一把蒙住他的脸,拖到僻静处狠狠地毒打一顿,左腿打骨折了。等到被人发现,凶手早跑得没影子了,吃了个大闷亏。你说,我要是摊上这样的臭事,我这教师还能干下去吗?
啊哟,你老弟走路都怕树叶掉下来打破头。这样的事不能说没有,总归是极个别的呀。要是个个都这样,那还有没有王法啦?杜广武挠挠头说,我说他们断了就断了,肯定没事。我是她叔叔,她能骗我吗?
顾一平依然有些疑惑,但也不说了,说多了遭人鄙视。年纪轻轻的,这么前怕狼后怕虎,还能做什么事呀!于是便转移话题道,她多大年龄?
实岁21。你多大?杜广武反问。
24。顾一平说。
这不就得啦,很相配嘛。她答应见见面,你明天过来一下,就这么定了。为你这个老同学呀,我可是没少费心思。到时候你喜酒得好好管够。说完杜广武拔腿就要走。他是送书到学校来的,还要赶回去交账呢。
顾一平连忙按住他,你别急着走哇。她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的,都没说呀。
哦,哦,叫杜丽丽,市文工团的歌舞演员,现在暂时在我们书店帮忙。杜广武炫耀地问,怎么样,条件不错吧?
条件越是不错,我就越没希望了。她一个歌舞演员,能看上我这样的穷教师吗?顾一平又是泄气道。
你这人,教书教迂了。她既然答应和你见面,说明她并不介意你这个教师。再说了,谈恋爱,能不能成功,还要靠你去积极争取。不可能像一盘做好的菜,等着你去享用。我们中间人,只是起个介绍作用。像你这样前思后虑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干脆别找老婆,打一辈子光棍好啦。你记着,世上没有什么事是顺顺当当的。杜广武苦笑道。
好好好,就照你说的办。顾一平看他有些不耐烦,赶忙缓和语气,客气地说,吃了饭再走吧。说着从桌肚里拿出两个饭盒,准备下去到食堂买饭。
我马上要回去,主任要我赶回去报账,不能耽搁。我要的不是吃饭,是喝你的喜酒。杜广武话音未落,就已经拉开门,双脚跨出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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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怀抱美丽的姑娘,日夜厮守,这是所有热血男儿梦寐以求的。顾一平怀揣这样的梦,在雨山站下了车,过了车水马龙的马路,来到对面的新华书店。杜广武和杜丽丽就在这儿上班。
然而,临阵前他却惴惴不安,心跳有些慌乱。
十多岁的时候,一场重病无情地夺去母亲的性命,留下老爹带着他和弟弟艰难度日。老爹早先是乡里干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顾乡长,在当地曾经风光一时。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了工资,断了生活来源,再加母亲早逝,老爹心情郁闷,诸病缠身,不能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一家三口只能靠生产队照顾,每年分点粮食,才不至于饿肚皮。所以在生产队里,他家是典型的困难户。
顾一平初中刚刚毕业,**********就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他和其他农村同学一样,回乡参加生产队劳动。但凭他挣得那点工分,仅是杯水车薪,哪能缓解根本的贫穷呢?
一家三口住的三间破草房,还是老爹当乡长时盖的,已经十多年了。雨季到来,外面大下里面小下。黄土垒起来的墙壁,经不起风吹雨打,摇摇欲坠。走进家里,家徒四壁,一文不名,惨不忍睹。
顾一平原本是招工上来的,正赶上教师荒。教育部门便在招上来的知青中,挑选了一些文化基础较好的初、高中毕业生,经过半年培训,作为中专生分配到各学校任教。工资不高,每月只有33元5角,勉强够一个人的吃喝拉撒,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上了三四年班,也还是囊中羞涩,抠不出几个像样的钱。至于置办家什,筹备婚礼,成家立业,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顾一平两腿沉重,脸上写满忧郁和惆怅……
看顾一平进门,杜广武把手里的一摞书丢下,边招呼边掀起柜台活动板,把他让到书柜后面。后面是条窄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个不大的仓库,里面堆满了打包的书。一捆捆的书码得有半人高。
两个女孩正低头弯腰,拆开包装,拿出一摞摞新书过数登记。通道幽深,光线阴暗,只能看出两个女孩一胖一瘦的体形,脸形长得什么样儿,鼻子眼睛安的什么位置,不甚了了。
通道这头有一扇窗户,光线要明亮些。下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中间放了一把椅子。杜广武把椅子挪到桌子横头,让顾一平面朝里面仓库坐下。然后倒了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自己拿了个方凳,在顾一平对面的这一头坐下。
怎么来的?杜广武问。
乘公交车呀。顾一平答。
上课的吗?杜广武又问。
每天上午两节课,雷打不动。不上完课是不能走的。顾一平说。
气氛有些生硬。再加空间狭小,气流不通,有些闷热,顾一平的嗓子火烧火燎的。他端起桌上的水杯,轻轻呷了一口,在嘴里含了一会才咽下去。
怎么没见到女方,只我一人叫什么见面呢?顾一平有些诧异,却不便多问,那头还有两个女孩在干活,说话得注意点。他漫无目的地攀谈道,你们这儿书还是蛮多的嘛。除了前面的书柜,这后面还堆了这么多书呀,能卖得掉吗?
能卖得掉。杜广武肯定地说,除了顾客上门来买,我们还往各个单位的图书馆送。你们学校的图书,不就是我们送的吗?我们天天都有任务的。你今天要来,我才没有出门,下午就要送一包书到轧钢厂去。
那个胖女孩拎着一捆书出来,杜广武把翘着的二郎腿缩回一些,让这女孩过去。女孩大约20来岁,身上的肉淤得快挂不住了。上身的衬衫不是穿在身上,而是裹在身上。腰间像是绑了一根带子,肥泡肉都勒陷进去了。
是这个女孩吗?顾一平暗暗猜测,却又暗自摇头,立刻否定了。
杜丽丽是文工团的歌舞演员。就这般一稻箩长两稻箩壮的身段,还能做歌舞演员?那不把台下的观众都给吓趴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顾一平目送那胖妞走出过道转身到柜台前去了。里面还有一个女孩,是她吗?也不可能。如果是她,不早出来见面啦。这女孩的身段,比那胖妞要苗条些,如果是她倒还可以聊聊。只是面相是不是也和身段一样可人呢,不清楚。咳,我的妈呀,究竟是什么样的仙女,到现在迟迟不肯露面,难道还没下凡吗?
顾一平有些焦躁,额上汗涔涔的。他解开上衣领口的两个扣子,道,你们这地方太狭窄了,来回走路都不方便,应该把门面扩大一些。
这是文化局的事,不是我们老百姓管的。上级不操这个心,光我们操心没有用啊。他们一天不扩大门面,我们就一天也离不开这个狭窄的老鼠道。杜广武无奈地摇摇头。
忽然听到前台在喊,杜师傅,有位客户要找你。
来啰——杜广武答应着站起身。
美女不露面,再这样干坐下去,啥意思也没有。顾一平也站起身,说,你这么忙,那我走啦,下次再来吧。他故意说这话,是想探探杜广武的口气,看看他是否挽留。
谁知杜广武接口道,那好。你先回去,下次再联系。
顾一平无言。跟在杜广武后面出来,朝他挥了下手道,走了。转身出了书店大门,身后留下一股冷风。
3
这老几搞什么玩意儿,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莫名其妙地把我叫去,莫名其妙地坐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让我走了。美其名曰见面,却连个女孩的影子都没见到。晦气!拿我耍猴吗?老同学应该不会做这种损人的事吧。可不是损人又是什么,你该怎么解释?要不就是女孩知道了他家底细,半道变卦,不愿见面。这些都可以理解。谈恋爱,是双方自愿的,女孩不同意见面,也不是个多大的事。但你老同学应该事先通知我呀,我也不会怪你的,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嘛。
顾一平一头雾水,一肚子牢骚,却不好多说。因为两人既是老乡又是同学,又是一同招工上来,关系可不一般。
顾一平分到翠螺中学,杜广武分到新华书店。杜广武每次送书到翠螺中学,结完帐都要到顾一平那儿小坐一会,聊聊天。聊迟了,正赶上吃午饭,顾一平就带上两个饭盒,和杜广武一道去食堂,买了饭一人一盒吃了,顾一平回宿舍休息,杜广武骑上他那现代化工具——自行车,回书店上班交账。日久天长,两人的关系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杜广武比顾一平大一岁。因为是独子单传,父亲硬逼着他和本村的姑娘巧银结合,生子传代续烟火。而顾一平却单身一人,形影相吊,茕茕孑立。节假日无处可去,便常到杜广武家串门子,排遣寂寞。老同学十分同情他的处境,便热心给他张罗。凭着这种情谊,该不会故意作弄他,更不会故意欺骗他吧?
顾一平努力寻找理由安慰自己,回到学校,依然吃饭睡觉,第二天晨起跑步,早饭后上课改作业。生活的车轮在原先的轨道上,分毫不差地照常运转。
学期很快结束,后面将是一个漫长的暑假。老师们都走了,办公室内只有顾一平一人,不急不慢地整理杂乱的作业本。有的本子没写完,后面还有很多白纸,可以留下来,下学期发给学生继续使用。全部写完的本子就扔到废纸堆,等收废纸的来了,一并卖给他们,得几个小钱买点茶叶消消暑。
正忙着,好久不见的杜广武飘然而至,在门口高声喊道,放假了还在忙什么呀?
顾一平没有回头,仍旧弓着腰理地上的作业本。等杜广武走到身边,才开腔道,你稀客嘛。语调显然有些冷。
给你们学校送图书来的。顺便来告诉你,这个星期天到我家去,杜丽丽答应和你见面。杜广武报喜道,从旁边拖了把椅子坐下。
又要见面呀。顾一平不耐烦地说,那天鬼影子都没见到,还要见什么面呀?
那是第一次。杜丽丽不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不想贸然露真容。看到你以后,感觉还可以,答应这次真的见面。杜广武解释道。
她在哪儿看到我的,我怎么没看到她?顾一平问。
哈哈哈,你这就傻了。我说你教书教呆了,你还不相信。杜广武把两条腿翘到空桌上,得意洋洋地说,你没看到过道那头有两个女孩吗?有一个就是杜丽丽。你在明处,她在暗处,你看不清她,她却能看清你呀。
搞地下工作呀,还这么鬼鬼祟祟的。顾一平不屑地说。
你管她搞什么工作呢?只要她看得上,愿意和你接触,不就行啦。下一步就看你的功夫啦。杜广武隐约感觉,顾一平似乎有些牢骚,却没完全发出来。
其实他也没办法呀。他确实央求过杜丽丽,第一次就直接见面。但是她不答应,说还不知道人长的咋样,两只眼睛三只鼻子,还是两只鼻子三只眼睛,就随便露相,对自己太不负责了。总得要先看一看,再决定能不能走下步呀。你说人长得不错,那是你的感觉,我并没有看到呀。而且我们俩的感觉也不一定一样嘛,还是要先观察一下才好。
一番话说得杜广武没撤。求人的事情就能如此,勉强不得。他本想预先跟顾一平招呼一下,想想还是不说吧。说了惹得顾一平生气,索性不来了,反而成不了事情。
唉,老同学也不容易啊!顾一平憋在心中的怨气消了。
不过,这个杜丽丽也不是个好说话的鸟。第一次只是见个面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行,就继续;不行,到此为止。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暗地侦察,磨叽磨叽的,太有点小题大做了。可见这人心计太多,过分谨慎,可能是个敏感的人,就是谈成了,将来也不一定好处。嗨,就是这么一说吧,也不能一叶障目,过早地下结论把人一棒子打死。终究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走一步瞧一步吧。
4
迎着聒噪的知了声,顾一平走到刺槐林中的三间黑瓦屋前。这是杜广武的家。他正在房屋横头的猪圈前喂猪,顾一平走到跟前和他打了声招呼。他正忙着,也不客气,说,你先到屋里坐,我一会就来。
杜广武的老母亲正在堂屋门边理韭菜,顾一平礼貌地叫了声大妈。大妈60多岁了,身板还算硬朗,但视力却不太好,要把韭菜凑到眼前,才能看清夹在里面的青草和黄叶。
大妈亲昵地招呼顾一平,儿呀,屋里坐吧。
顾一平并没坐,看到靠墙的大方桌上有些凌乱,水瓶茶壶茶杯抹布,摆得都不在位子上,便随手整理了一下。水瓶靠墙放,茶壶茶杯靠前摆,抹布放在桌拐角。桌子中间空出来,这样干净整洁多了。
刚刚整理完,一抬头,一个女孩来到后门口。身穿白色短袖的确良衬衫,黑色喇叭裙,脚上是黑色的皮凉鞋。圆圆的脸型,高挺的鼻梁,细细的眉毛。丰满的脸颊白里透红,犹如秋天熟透了的苹果。短短的头发,前额上的刘海高高翘起,仿佛竖起的一道屏风,一番与众不同的风韵、气质展露眼前。她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一只手拿着块手帕往脸上擦汗。塑料袋里大概是糕点之类。
顾一平心头一惊,如此清纯、靓丽的女孩,宛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应该就是杜丽丽了。他赶忙反客为主,笑着招呼道,来啦,外面很热,快进来吧?
还好。杜丽丽笑盈盈地抬腿跨进门来,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对着理菜的杜妈妈叫道,大妈,您好!
好好好。快坐,下吖头(小丫头)。杜妈妈抬起头来,牵起衣襟擦了擦浑浊的双眼。
按辈分,杜丽丽应该叫杜广武老母亲为奶奶。杜丽丽的父亲杜广才和杜广武是堂兄弟。但是他们是出了五服的堂兄弟,又住的比较远,多少年不认酒(不拜年)不走动,堂兄弟见面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杜广武和杜丽丽是上下辈,杜丽丽应该叫他为叔叔。然而两人年龄相仿,又是同事,平日一般直呼其名。顾一平是杜广武的同学,她就以顾一平的口气,叫杜妈妈为大妈了。大妈答应得很响亮,说明她并不计较。不就是一个称呼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礼数尽到就行啦。
顾一平挪开桌旁的长凳,请杜丽丽坐下,然后拿起水瓶朝杯子里倒水。可是端水瓶的手有些颤抖,不小心把水泼洒到桌面上。他便慌忙放下水瓶,拿起抹布一边抹水一边连说对不起,请杜丽丽让开一下。他怕水淋到杜丽丽的裙子上,太不雅观了。
一开始做事就不顺,顾一平羞红着脸,有些狼狈。他抹干净桌子,重新倒好水放在丽丽面前,让开身子请她坐下。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杜丽丽的左侧坐下。
杜广武听到屋里的说话声,知道杜丽丽来了,从外面走进来说,你们到里面坐吧,里面说话方便。说完又转身出去做他的事情。他的介绍任务已经完成,呆在这儿只会碍手碍脚。
顾一平便充当起主人的职责,端起两杯水,请杜丽丽来到里屋。
里屋在南头,是杜广武夫妇的卧室。卧室西面放着一张旧式花板木床。床迎面和两边花板上的才子佳人雕刻,被扫四旧的红卫兵给敲掉了,留下了一块块空洞的大窟窿。床对面是扇玻璃窗,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房间通透明亮。窗口下方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个晒谷物的篾制扁子。扁子上随手扔了一双袜子。床铺南端有张三抽桌,上面摆满镜子、梳子、发卡、头油、雪花膏一类的东西。显然,这三抽桌当作梳妆台用了。
顾一平把水杯放在小方桌上,把碍事的扁子靠到墙拐角,上面的袜子仍旧搭在扁子上,省得过后主人找不到。唯一的一把椅子,他请杜丽丽坐了。自己迅速走到堂间,拿了条长凳进来,在杜丽丽对面坐下。
一番忙碌,让他镇定下来,不再慌手慌脚。丽丽则有些拘谨,频频用手帕往额上拭汗。顾一平眼明手快,起身从床上拿过一把芭蕉扇,递给丽丽说,天气有些热,扇扇吧。
杜丽丽接过扇子笑笑说,还好,不客气。
她扇了几下,把扇子放到桌上,两眼转到墙壁上的一张画上。那是张欧阳海的宣传画,画的是一列满载旅客的列车,正朝他驶来,情况十分危急,欧阳海上前奋力推开受惊的马……房间里很安静,空气似乎凝固了,能听到两人心脏的跳动,和沉重的呼吸声。似乎画上的危险即将到来,列车顷刻就要侧翻到房间来……
堂屋偶尔传来杜妈妈的咳嗽声。屋外刺槐树上的知了叫声,像江里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偶尔还夹杂着公鸡的啼鸣。
沉默,沉默……持续的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炸,就在沉默中灭亡。顾一平预感不好,如此沉默下去,这场相亲必定胎死腹中。他六神无主,灵魂出窍,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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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文工团的吗,怎么到新华书店上班呢?顾一平忽然想到这个话题。
****之后,才子佳人的戏停演了,文工团的演员们无事可做,被借用到电影院,或是新华书店帮忙。这些单位都是文化局的,一个系统,可以互相借用。我现在在新华书店上班,过去还在电影院上过班呢。杜丽丽的视线已被拉回来,转移到顾一平身上。
哦,那倒是蛮好的,经常换换岗位,工作不枯燥啊。顾一平随口赞扬着,反正不要付口水费,好话总比坏话听得舒服。他继续问道,那你们文工团以后还演不演出呢?
这就不太清楚了,那要看领导了。杜丽丽说。
喝水吧。顾一平指了指茶杯说。他已经跳出沉默的泥潭,心情释然了。但像这样挤牙膏,挤一点说一点,也不是个事。挤完了再说什么呢?没话可说就草草收场,那以后还有再交流的机会吗?不可能。这么漂亮的女孩,就此放弃,他岂肯善罢甘休啊!学校里也有两位女教师,和他一道分配下来的,正当妙龄。一个是钢铁厂总工程师的闺女,一个是矿长家的千金,人长得都很平平,却一律的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从顾一平跟前走过,头昂得比泰山还高。与顾一平说话,从来都是居高临下。所以,除了工作上必须要说的话之外,顾一平一般都不和她们多一句闲话。足够的自知自明和清醒的头脑告诉他,他和她们不是同一类。而杜丽丽犹如临墙隔壁的小妹妹,比起那些骄傲的公主们,不知要亲切多少倍。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兴奋地问道,我刚到翠螺中学,暂时在教导处工作,曾经接待过一个女孩,长得很像你呀。
我是到你们学校去过呀。那时我在电影院卖票,有时会给你们工会的尹老师送票去。杜丽丽也兴奋起来。
那个女孩很可能就是你。好像记得是五六月,你穿了件花衬衫,剪得是短头发,后面扎了个小揪揪辫。最明显的特征是,额头上的刘海也这么高高地蓬着。尹老师上课去了,你便坐在教导处等他。我正好坐在你对面,却像只胆怯的猫,不敢正面看你,一句话也不敢说啊。顾一平故意自嘲道。
哈哈哈,为什么不敢说话呀?杜丽丽笑得前仰后合。
你太漂亮啦。看你一眼,心都砰砰地要跳出来啦。顾一平说着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不就这个样嘛。杜丽丽谦虚地说,那有什么不敢看呀,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不成?丽丽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翘起二郎腿,悠悠地晃荡着,脸上一副快乐的模样。
嗨,别说啦。我们男的突然见到像你这样的大美女,都不敢正眼看的呀。其实心里痒痒的,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做贼似的偷偷地远看,多没出息啊……顾一平迈过了羞怯的门坎,神态自如起来,话语像山泉一样汩汩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啊哟,你这样说我可受不了啦,哪里是什么大美女哟。杜丽丽被顾一平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过去我在大队宣传队,晚上到你们山阳去演出过。顾一平回忆道。
你们这里是佳山大队吧,我们好像也来演出过呀。杜丽丽说。
对。我好像记得一个小姑娘的歌唱得特别好,不知道是不是你?顾一平问。
唱的什么歌?杜丽丽问。
好像是《远飞的大雁》,对吧?顾一平歪着头思忖着。
是我唱的。你记性挺好的嘛。杜丽丽丢掉扇子,坐直了身子说。
我也喜欢唱这首歌,没事哼哼玩玩。你的嗓音很清脆,唱歌非常好听。顾一平看到床头三抽桌有个抽屉半开着,里面露出一本油印的歌本,便起身拿出来一翻,就有这首歌。他惊喜地说,你看,这里有。
是吗?杜丽丽移过身子,和顾一平坐到同一条凳上,歪着头看着歌本,轻轻地哼着,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
顾一平也跟着哼起来。开始两人还比较拘谨,嗓门不敢放开。渐渐地投入进去,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放开嗓门唱道……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一个是女高音,清脆嘹亮;一个是男高音,浑厚高亢。浑然天成的男女声二重唱,像清澈的泉流在山涧奔腾,流淌……
唱歌是顾一平的拿手好戏。他没什么爱好,唯独喜欢唱歌。学校老师教的歌每一首他都会唱,别人唱歌是唱词,他却喜欢唱谱。久而久之,便熟练地掌握了哆唻咪发嗦啦唏七个音阶的音标,拿到一首新歌,自己看着简谱哼哼就会唱了。
唱完《远飞的大雁》,又翻到《逛新城》。杜丽丽说,这也是我们演出经常唱的一首歌。
对,这首歌很好听。顾一平狡黠地说,我来唱爸爸,你唱女儿,怎么样?
哟,你倒蛮会占小便宜的嘛!杜丽丽捏起粉拳,照着顾一平肩膀轻轻地捶了一下。顾一平全身麻酥酥的,似乎有种什么感觉在血管里串悠。
只是唱歌,只是唱歌,哪能当真呢。俗话说台上无老少,床上无君子。你们演出的时候,不都是爸爸妈妈的叫嘛。顾一平亮出他那伶牙俐齿的功底。
跟你说的玩的。杜丽丽剜了顾一平一眼,开口唱到,雪山升起了红太阳,拉萨城里闪金光……顾一平粗声大气地接唱,女儿在前面走呀走得忙……
唱着唱着,不觉唱到了中午。杜广武进来喊吃饭,他们好像没有唱够似的,舍不得丢下手里的歌本。
饭后杜丽丽告辞,顾一平也跟着出来,顶着烈日送了一程又一程,约好了下次会面的时间,才依依不舍地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