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雪离开我时那样,我知道我必须面对又一次失去。人生有很多形式的失去,其中这种令我平静。并不是不在乎,而是因为知道,留不住。
闹钟没有响,我就醒过来了,窗外是一片朦胧的晨昏。
我悄悄起床,叠被子时,看见自己那本硬面抄呈摊开状,翻到最后一页,又是大段大段难以辨认笔迹的文字。
我心里微微一动,稍加思索打开电脑,登陆嘉年华,注册了一个ID“荒芜花园”,这次的帖子文章叫《眼泪的声音》。
下线时,心里舒服许多。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毕竟还有写作这个世外桃源供我容身。
外面天已大亮,我随便梳洗一下,套上外套,背了帆布包走出家门。
买一个煎饼、一袋豆浆拿在手上,又能取暖又能果腹。
茜伶等在车站,一见我就说:“走吧,我们去挑礼物。”
“礼物?”
“去老师家拜年哪好空手啊。”
“哦。”我紧了紧衣领,“但是有必要这么早吗?”
“还可以逛逛街啊。”茜伶甜甜地说。
我们来到市中心,茜伶告诉我一大早刚开张的服装店因为没什么顾客,容易还价。我淡淡一笑,这方面她是专家了,我哪有插嘴的余地。
茜伶很快买下一件嫩绿色的毛衣,领口点缀着红色皮草,俏皮可爱又妩媚。还有一条方格呢子裙,告诉我说金南珠穿过类似的款式。我纳闷金南珠是谁,她笑道:“韩国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小年你不看电视的么,她最近那么红。”
茜伶边说边抬起脚给我看,“我今天特意穿靴子,就是为了搭配这款裙子。”
我想她是因为要和张天叙见面显得高兴,“对哦,张天叙从北京回来呢,要不要去麦当劳的厕所换一下?”
茜伶摇头,“不要,等从许老师家拜完年再换。”
我一愣,“为、为什么呀?你不是穿给他看的吗?”
茜伶神秘地冲我笑笑:“傻瓜,我身上这件大衣和里面的毛衣就是他买给我的呀,所以我才穿着嘛。”
我更不明白,“那为什么又买?”
她只是笑,“你就别问了。”
我没有问下去,但我觉得她似乎在为见其他人而准备。
许老师家大门开着,里面传出一片欢声笑语。我们一走进去,大家一齐叫道:“哇,茜伶来了,大美女呀!”
一个女生嘴里含着滚烫的饺子,一边哈气一边朝角落里大喊:“张天叙!你老婆来了——”
茜伶呵呵笑着把果篮放在茶几上,许老师客套地责怪她破费,茜伶说:“没有啦,我和小年分摊的。”
许老师笑着招呼后面的我:“来来,周月年快进来,外面冷吧,去暖气那里烤烤。”
我走到暖气前面,沙发上的张天叙主动让出位子。
我本想说没关系我站着就好,不过还没开口,他已径直向茜伶走过去。我也只好怏怏地在沙发上坐下烤手。
茜伶看见他,很响亮地打招呼:“嗨,没瘦的样子嘛!”
“还好。”他说道,接过茜伶脱下的大衣,掂了掂,“冷不冷,这么薄的衣服。”
“嗯,蛮冷的。”茜伶说,“让我烤烤。”她跳到我旁边,挨着我坐下。
他没说什么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两碗饺子出来,茜伶把两碗都接过,一碗递给我。
“等一下,我去拿醋。”他沉静地说,没发现有什么语病。
一个男生起哄:“茜伶吃醋咯。”
茜伶叫道:“胡扯!”她喊住张天叙,“别拿啦。我吃饺子不蘸醋的。”
他已经走进了厨房,端着一个小碟子出来,我正埋头朝饺子吹气,他把那个小碟子放在我面前。
“加一点油,比较香。”
许老师拿着一瓶小康牛肉酱,用勺子挑了一点放在醋碟里。
隔着许老师,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虽然我很想知道在给我碟子时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眼神。
不该得到的,就会在中间永远隔着一个人。
茜伶忽然喊了一声,接着从嘴里扒出一个硬币。
“哇!好福气呢!”
离她最近的同学马上喊出来。
“包了一个一毛的,一个五毛的,一个一块的,茜伶的福气最大。”许老师笑着说。
话刚说完,茜伶又喊一声,吐出一个硬币。
“是五毛的哎!”
有同学开始叫:“为什么为什么!我吃了这么久都没吃到!”
“拜托至少让我吃到一个一毛吧!”
“哎,八成茜伶马上又要叫一声,然后吐个一毛钱出来。”一个同学打趣着说。
茜伶瞪了他一眼说:“你当我是吐钱机器啊。”
话是这么说,已经吃完饺子的同学都不约而同把注意力放到她和她的碗里,“我赌最后一个也是茜伶吃到!”
“幸运女神附身了。”
“讨厌!你们别盯着我行不行啊。”茜伶喊道。
我忽然咬到什么硬硬的东西,齿根硌了一下,隐隐生疼……
茜伶已经吃完了最后一个饺子,把碗倒过来,“看见没,吃完了!”
“哎,奇怪了。”
同学们开始把注意力放到我碗里来,里面还有一个饺子。
“肯定是这个!”他们喊道,“拿筷子来!周月年,这个饺子给我好不好?”
“去死,一人一口才公平!”
“靠,有没搞错!饺子才多大,一口就没了!”
许老师把我的碗推推,“你吃你的。你们都给我安静,哪有这样抢福气的,这饺子是周月年的,其他人一边凉快去。”
我把碗放下来,“不要了,我饱了,真的吃不下了。”
“她吃不下了,许老师!”
“我还没吃饱呢,给我筷子!”
客厅里一幅饿鬼抢食图。
我舌头下紧紧压着那枚小小的硬币,脸上有些烫。
和茜伶那一块五比起来,一毛钱的幸运已让我觉得满足。
因为,我只要这么一点点,而已。
从许老师家出来,我手心里攥着一毛钱,和茜伶并肩走着,她看起来显得心情很好,一边哼歌一边发信息给什么人。
“我们去哪里?”我问她。
“TACOS。”她说,拉着我跳上公车。
在TACOS,茜伶换上了新装,她看起来简直叫人神魂颠倒。
门口的服务生礼貌地问:“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我约了人。”
随着这个声音的飘近,我们桌子边站了一个人,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黑色滑雪衫,黑色贴体的卡其布长裤,厚重的皮靴子。
“哇,美女,你都已经到了啊,不好意思要你等我。”
“坐。”茜伶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
我纳闷地看他坐下,推了推鸭舌帽帽沿,“啊……啊……啊!”
我吃惊地指着他。
“干吗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高傲摘下鸭舌帽扔在桌子上,手插进头发里拨弄一下,不屑一顾地别开目光,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但没有打开,“雪域抹茶蛋糕和大吉岭红茶。”
茜伶说:“那我就要樱桃奶酪蛋糕和热巧克力吧,如果不好吃你要跟我换哦。”
高傲神采飞扬地挑挑眉,“没问题。”
他看到我研究菜单,托着下巴说:“喂,要可乐和洋葱圈薯格吧,量多。放心,下午茶都是十五块钱。”
虽然他的口气总是这么嘲讽,但他推荐的东西往往很合我心意,我想都不想就对服务生说:“我要可乐和薯格。”
服务生离开,高傲很热情地问茜伶:“上午去哪里啦?本想带你去打高尔夫球的。”
“去老师家拜年啊,已经提前出来了啦,只吃了个饭而已。”
“好可惜。”他托腮说,“要是带你去,一定把那群土包子震死,靠,连XXX他们都觉得漂亮,跟你比简直垃圾,该上哪上哪待着去。XXX你知道不,就是演那个什么格格的。”
茜伶转转眼睛说:“不会啊,我觉得还挺好看的,起码她眼睛比我大哎。”
“比眼睛大不会去找猫头鹰啊!我那群朋友,一个个审美观都有问题,每次说带个美女来泡吧,结果可以组一个恐龙军团,我一定要把你这个活教材带去教育他们一下。”
他用词放肆,眉飞色舞,五官表情无比生动。我不由得愣愣地看着他。
他忽然看到我正盯着他看,马上瞪我一眼,“干吗?”
我一缩,“不干吗啊。”
他懒懒地回过头,继续对茜伶热情地说东道西。
我无聊地靠在沙发上,擦了擦沁出汗水的掌心。擦着擦着忽然惊醒过来,硬币不见了!
那一惊就像坐在了弹簧上一样,我“腾”地蹦起来,把高傲和茜伶同时吓一跳。
“小年……”
“我的钱,我的钱!”我开始趴在地上找起来。
“钱……钱?”茜伶也撩起裙子蹲下,“很多吗?啊?你说呀,掉了多少?”
我脑袋只塞满了一个念头,那些像热气球不断膨胀占据我本来就不大的脑空间,使我看起来更像个弱智。
茜伶说:“高傲,你也帮忙找一下啊。”
只听见高傲不耐烦地说:“有没搞错啊……丢完手机又丢钱……周月年你是不是猪脑啊,你掉了多少,一百、两百,还是一千?”边说边趴下来。
我们两女一男趴在地上十分滑稽可笑地摸来摸去,活像清洁工。
我忽然摸到冰凉的小金属片,拿到眼前一看,一毛钱!我从来没这么激动过,我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捏着那枚硬币,兴高采烈地坐在沙发上说:“找、找到了!”
茜伶和高傲同时从长长的桌布底下钻出来,高傲的目光落到那一毛钱上,我的目光落到他脸上,我觉得他好像想发作,但是还是强制忍住了。
连茜伶都显得有些疑惑:“一、一毛?”
我自觉丢脸,默不作声地把硬币放在餐巾纸上,倒点白开水,擦拭上面的灰尘。
我想我给高傲的印象一定差到极点,冒充美女、个性迟钝,还嗜钱如命到了病态的地步。
茜伶先打圆场:“咦,怎么还不送来啊,我先去下卫生间,你们不许偷吃哦。”说着站起来。
我和高傲同时抬头,碰巧对看了一眼,他马上别过脸,笑眯眯地对茜伶说:“那是当然。”
茜伶回来的时候,我们的下午茶点刚送上,高傲把两个碟子摆在茜伶面前,把叉子递过去,“来,一样一口,哪种好吃你就拿哪种。”
茜伶一样尝了一点,露出为难的表情,“嗯,都蛮好吃的哎……”
“那就都给你了。”他端起自己的红茶倒上一杯,“这个茶点要配红茶吃,减少胆固醇,也比较爽口。”
茜伶喝一口红茶又喝一口热可可,点头道:“果然是这个样子,热可可好腻啊。”
高傲很快把可可杯子拿过去,“那我喝可可,你喝红茶。”
我喝着可乐,吃着洋葱圈和薯格,忍不住说:“那个蛋糕真漂亮。”
茜伶便推给我,“尝尝。”
我吃一口,大赞:“味道也狂好!”
“那是当然。”高傲说,“但是这家的提拉米苏就没有香草天空来得赞,我告诉你们,我是全中国最会吃的人,你们信吗?”
茜伶说信,我也说信。
他得意地一笑,“我在网上有个BBS叫狂食日记,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每个城市都有介绍。”
茜伶“哦”了一声,说:“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他耸肩,“算是吧。”
茜伶又问:“你在上大学吗?”
“没有。”
“那就是已经工作了?”
“也没有。”
茜伶一脸好奇,我也一脸好奇。
他们不是已经很熟了吗,茜伶连这些基本的底细都不知道?
“告诉我嘛,你是做什么的呢?”茜伶以撒娇的语气说。
“呵呵,我没做什么啊,什么都不做,待家里打游戏而已。”高傲把一个杯碟架在食指上转着玩。
“当少爷啊?”
“我像吗?”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呢?”
“什么也没学过啊。”他还是那副样子,只管没正经地笑。
“没劲!”茜伶嗔怪地说,“我去洗手间补个妆。”
她一走,气氛就僵了,本来说话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我百无聊赖地玩硬币,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说:“高傲,你不能追茜伶,她是有男朋友的。”
“废话,这么漂亮还能没男朋友吗?”高傲轻描淡写地说。
我只得加重语气:“她和男朋友感情是非常好的。”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
我绕个弯再度出击:“你对她又不是真感情。”
高傲半趴在桌子上,伏低了上半身看着我说:“怎么,你以为她对我是认真的吗?”
我哑口无言。
“就是了吧。”他轻松地笑,“玩玩而已嘛。一上来就谈感情,你也不怕吓着人。”
我继续沉默。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人与人都必须真心交往的话,很多时候还不如形只影单,我说你明白吗,猪脑?”
我挑了一个洋葱圈吃,不看他。
“大部分时候,人是功利性的,否则没法生活。善心只能偶发,不然人还不得累死?”
我忍不住了,“这都谁教你的?”
“哈,”他说,“没人教过我,我告诉你,我可是没上过一天学,”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挑衅地说:“喂,你信吗?”
我没敢轻易说信。
愣了一下,犹豫道:“你真没上过学?为什么?”
他哼一声,就笑了,“我就是没上过学,不也跟你们一样活着吗?”
我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