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那个造就我,却不肯赋予我灵魂的上帝,早已湮没在我干涸的记忆里。
不是不愿意想起,而是实在想不起。
我试图去写他,但是零碎的句子只能拼凑出世界上最黯淡苍白的篇章。
写作,爱也好恨也好,都是原动力,唯独麻木,什么也成就不了。
方客侠让我觉得我该为父亲写点什么。我唯一的财富,应该分些许给他。母亲房间的墙上始终挂着我在妇联和省电视台主办的母亲节征文活动中取得的证书,并把颁奖单位为此特别订制的金箔画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擦拭。她的行为让我觉得我很富有,而对父亲……我似乎显得太吝啬了。
对着窗外枯坐一个下午,笔下空空如也。
嘀嘀,嘀嘀,手机又响,我迟早会被诺基亚吓死。
这次是高傲那个王八蛋,我早就这么称呼他了。
晚上出来爽啊?我又发现一家新开张的饭店,6.8折!扭……
又来了,他老是在每句话后面加一个动词,什么“扭”、“滚”、“摸”、“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流氓。
坐在装修得像渔村一样的餐馆里,高傲拿菜单点菜。
我说:“茜伶呢?”
“她没空。”
“啊咧?”我还没单独和他吃过东西,感觉茜伶不在,气氛好奇怪。
高傲没给我碰菜单的机会,一口气点了七八样。
“是什么啊?”我随口问。
“都是海鲜。”
听到这两个字我差点没摔下树桩子,不对,是像树桩子的椅子——对我来说海鲜是和天价挂钩的东西,“多、多少钱?”
“你抽什么风,保证不超过200。”
我不信,“又是虾又是蟹,还有那什么什么——鲍鱼?”我浏览到单子上这两个字,忍不住又是一阵抽搐,“鲍鱼?”
“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请总可以了吧,切。”
“你请我吃鲍鱼我是不是要回请你熊掌啊,你这畜生!”
“你看看价格牌吧,这鲍鱼不是什么高档货,才28一只,我只要了两只!”
我研究着价格,“她是不是写错了?后面漏了一个圈?”
“你不会从来没吃过鲍鱼吧?”
“我吃那玩意做甚,我最喜欢稀饭就大头菜。”
“你怎么——低俗就算了,还那么理直气壮啊?”
“我要买太阳能热水器,那是我从高中起就酝酿的梦想!我还要换电脑主板,我已经受够了赛扬,我要我的梦中情人奔四!我要装XP,我还要120G的硬盘——这些加在一起能吃多少顿你知道吗!”我咆哮道。
高傲打量我一番,“你的嗜好真奇怪——女孩子不该对衣服和美食感兴趣吗?”
“没那工夫。”
我跌回座位,忽然想到方客侠的话,我在浪费才华,是吗?为了一些眼前的东西。
可是我想,一天24小时想什么时候洗澡就什么时候洗澡,洗多久随意!我还想对着电脑边看DVD边搜图片,边写文章边和人聊天。
我的愿望真浅薄啊,我的确是个低俗的人。
可是如果我放弃我的太阳能,我的奔腾四,按照他的路线去锤炼自己,我就能出人头地吗?
别傻了,这个社会不是围绕我转的,就算我想围着它转,它还不一定给我面子。
要是我跑去对促销小姐说:“我没钱,但我有才华,这是我写的小说,你给我一台太阳能热水器吧,要18根管子的。”行吗?
我虽然感谢方客侠,但我不能照他说的做,他明白也好,生气也罢。
“发什么呆?”高傲已经开始进攻阳澄湖大闸蟹。
“我只吃钳子,其他你随意。”我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高傲舔着大闸蟹吃惊地看我一眼,“我的娘,居然有人不爱吃大闸蟹……我说你吃没吃过这玩意啊?”
“废话,我从小到大都只吃钳子。”不就是螃蟹吗,我小时候到山沟里自己抓过,要多少有多少,除了钳子里有点肉就剩壳了。
高傲嘴上一块蟹黄滚落,“你除了钳子就没碰过蟹的其他部分?”
“是啊!你想怎样!”我吼道。
他挑了一只,剥开,老大一块蟹膏挑在筷子上,蘸了姜醋递到我嘴边,“吃一口看看。”
“这不是……”我硬生生把屎这个字咽回去。
高傲怒了,“吃!不吃!”
我一口咬下,嚼吧嚼吧。
“味儿如何?”高傲看着我脸上大放异彩,“乐了吧?”
“这是何物!”我大呼。
“这只母的,便宜你了,我最喜欢的部分,论抢,饭桌上谁也打不过我。”
“下流。”
“Kao,说什么?”
“老流氓!”
“不识抬举的东西!”
高傲和我拌嘴拌到一半,两只小盅送上,服务生口齿不清地报了一菜名,我没听清,只听到鲍鱼什么的,连忙把头伸过去看那传说中的珍稀。
一个椭圆形的玩意儿装在比它就大一圈的小蛊里,看得出来是羹汤的形式。白色黏稠的羹里漂着一截儿一截儿的黑色线状物,密密麻麻。我开始犯恶,“什么玩意……”
“靠,别告诉我你又没见过!”高傲指着说,“这鲍鱼发菜羹,听说过吗?”
“发菜?”我又长了一回见识,“原来这就是高考时大综合试卷里提过的因为过度开垦导致草原上牧地荒芜牛羊死绝的发菜?”
“就是那玩意。”高傲无气力。
“原来发菜是这样子的!”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果然长得像头发一样哎!”
迫不及待吃了口,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是鲜,“高傲,厨子是不是打死了一个卖味精的?”
“胡扯什么,你那理论太跳跃了吧,这羹没放任何调味料,自来鲜。”
随着桂花蛤蜊、清蒸扇贝、蛏子、基尾虾一一送上,我底气再度不足,“高傲,你确定这顿不会超出200吗?我怎么觉得你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没听见我告诉你打6.8折吗?”高傲吃得正欢,“出来混,就要把一切因素考虑进去。所有KTV包间的价格都吓得死活人,但是只要你会挑时段,就一切OK。”
那倒是,他带我和茜伶出来玩,除了在第一次见面的TACOS,他从来没有让我们花超出预计的钱。尤其是对我,为了让我放心去吃,他会事先把价格告诉我,分毫不差。
我完全相信了他,埋头与一大堆硬壳交战去了。
结账的时候,我拎着一颗心,当听到“186”的时候,心终于落回原处。
“我来。”
打开钱包时,他制止了我,把两张伟人头放在账单上。
“我们还是A吧。”
“为了你的梦中情人太阳能热水器,我就做点贡献。”
走去公车站的路上,我对高傲说:“啊,你真是个有型的男人,我都快爱上你了,知道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以后和女朋友约会有你显摆的。”
他说:“女朋友?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啊,那么麻烦的玩意谁要。”
“你不当茜伶是女朋友吗?”
“是啊,这样的女朋友我有一大堆。”
对我,高傲很坦然,并且承认得落落大方,理直气壮。
我觉得他和齐浩挺像的,既然我可以容忍齐浩,为什么不能容忍他呢?从看见他为孕妇开门排队的那一刻起,我早就默认了他是那种善良而且决不会变质的男人。
我开玩笑说:“难道都没有女的要你负责吗?”
“负什么责?我又没要她们什么东西。”他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清二白。”
这时一个小女孩朝我们走来,手里拿着一大把独立包装好的玫瑰,这样的卖花儿童在市中心有很多很多,大部分不足10岁,只向结伴而行的一男一女兜售。我遇到过好多次,只不过她们从不向形只影单的我询问半句,而那些被纠缠的男女们,女的一般会迅速躲开,男的甚至会大吼一声:“滚!”
我下意识地站住了,想和高傲错开装作不认识,以免她认为我们是一对情侣,而说出不得体的让我们尴尬的话来。不过已经来不及,她直直朝高傲走去,伸着一枝玫瑰,还没等她开口要求他买,他已经迅速地掏出钱包,抽了一张10块钱给她。
他动作麻利迅速,我却呆愣在那里。
“谢谢。”小姑娘不忘说了一句,把花举高。
“我不要。”他摇着头继续往前走,整个过程脚步并没有停顿半秒。
我讷讷地跟上他,因为天生的敏感和爱观察人的习性,我基本上已经可以了解他的个性。在给那小女孩钱的时候,他的神情几乎是有点尴尬和窘迫的,希望赶紧把她打发走的欲望分外明显。他是很善良,也愿意帮助别人,可却很怕麻烦,只爱享乐。凡是会给他带来一丁点麻烦的人,哪怕吸引力再大,他都不会去结交。
我该怎样评价高傲呢,这个外表看似热情,内心却极度冷漠的男孩,究竟有一个怎样复杂的家庭?
“周月年,你什么时候过生日?”高傲没头没脑地问我。
“6月18日,怎么了?”
“啊,那还有段日子呢……不过也没几个月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并迅速以眼神阻止我寻根究底下去。
我笑一下,突然问:“高傲,你有爸爸吗?”
“废话,谁没爸爸?试管婴儿也有吧?除非克隆羊多利……仔细一看,你倒挺像它的。”
已经走到了公车站,我坐在椅子上,“我觉得我好像没爸爸似的。”
“又开始胡扯了。”
“真的,从小写作文老师叫写我的某某之类,我都写我妈、我外婆、我舅舅、我大姨……连保姆都写到了,一次也没写过我爸。”
“那有什么稀奇的,正常。”他说,“别说我爸,我连我妈都没写过呢。老师让写我的某某某,我写‘我的大黄狗’、‘我的机关枪’……一次也没提活人。”
我让他逗乐了,“你肯定是最顽劣的那种学生——哎对了,你不是没上过学吗?怎么会写作文?上次瞎说呢吧!”
高傲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那老师是到我家里来教的。”他淡淡地说。
很长一段时间,我俩谁也没开口。
我知道,他是有故事的人,但非我能解读。
直到他的手机响起铃声,他说了几句后转身问我:“茜伶有空了,我们去泡吧怎么样?”
我说:“不了,我要回去,还有事情没做完。”
他默然一下,点点头,对手机说:“今天就算了,等我有时间了再约你,拜了美人儿!”
高傲挂断电话,我忍不住说:“反正你没事,为什么不和茜伶去呢?她一定很扫兴。”
他说:“来日方长嘛。”
我说:“你没单独约过茜伶吧?可是你这次却单独约了我。”
高傲半笑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我对你有意思吗?别误会,不是那样,因为她临时说有事,我也不能放你鸽子才会这样的。”
我不再跟他争辩,只是说了一句:“放心吧高傲,我不会爱上你,更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想我那时一定认真了点,他有些吃惊。
他如同湖面一样宁静的眼睛,有些许时间泛起波澜。
只有在他脸上闪过惘然的那一刻,他看起来是一个真实的人。
公车到了,我跳上去,挥挥手。
才找到位子坐下来,诺基亚便嘀嘀、嘀嘀两声。
高傲给我的短信说:“说不会爱上我?不觉得这口气很打击人吗?我哪里不好了!从来只有我说不会爱上对方的话,你这柴禾妞,你有什么资格抢我台词。”
我笑倒在座位上。
方客侠并没有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要,我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一下我进步了没有而已。
可惜他给的题目太困难,我一拖两个月,依然无能为力。
直到他再度约我在BOBO见面。
方客侠这次态度又截然不同,当得知我一个大字未写时,忍不住拧着眉头说:“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我耸肩说:“有啊。”
“那文章呢?”
“没写啊。”
他显得难以忍耐,“我知道催你是不会有效果的,但没想到你竟懒散到这地步!”
“我写不出来嘛。”我苦笑一下,2岁起就没有父亲的我,哪里有半点灵感。可是我的苦笑在他眼里幻化成了痞子一样的耍赖,使他几乎勃然大怒。“谁叫你要我写父亲啊,不能写母亲,外婆,外公,大姨,舅舅随便一个都好啊……”我轻松地开玩笑。
他断然打断我:“够了,你知道下个礼拜天是什么日子吗?”
“啊?”我仔细地想啊想啊,“什么日子?儿童节过了啊。”
“是父亲节!”方客侠再也受不了我这吊儿郎当的德行了,“父亲节有一个全市大型征文比赛,这规模有多大多慎重你能想象吗?参赛者中甚至有朱自清的儿子。”
“哦。”
“哦什么?”他音调高得我都要捂耳朵,“我给了你两个月准备,你他妈面子真大呢!”
他居然说脏话,我怔了一下,难以控制地感兴趣,“方客侠,你脏话说得真流利。”
“这是粗话,不是脏话!”他本能地纠正道,“在英语里fuck、****都是粗话,不属于脏话。Thesonofa*****才是脏话!”
我大大受教,这才是高材生。
“别气了,不就是个征文比赛吗。再说有朱自清的儿子参加,我哪还有看头,别去丢脸了。”
“你!”他指着我说不出话来,“我为你报名,而且向我爸和其他评委慎重推荐,海口都夸出去了,你连个题目都没交给我!”
“谁叫你不告诉我是征文啊。”
“我如果事先告诉你这是比赛,你肯定推得一干二净,而且理由还一套套的。”
我讪笑,“你真了解我,我最怕参加比赛。小时候歌咏大赛,我在台上除了连打十几个嗝之外什么声音也没出。”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道理用在方客侠那里一样有效。他对我已无怒气只有无奈,“你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我也稍微正经了点,“方客侠,如果你认为只有拿奖的写作才算真正的文学,那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达到你所谓的境界。”
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我没那个意思。”
“也许我的东西只有几个人看得懂,也许其他人都认为我与其写作还不如去捡垃圾。但只要我觉得快乐充实,谁又能说我活得不如文豪们?”
我告诉他:“你说我终身将为了热水器、小汽车等东西不思进取,也许是吧。我不会计较我写出来的东西有多少人喜欢,能够换得多少钱的稿费,只要换的钱能让我不至于饿死,我就不会兼职去做其他与写作无关的工作。我也许会终身写着廉价的不断被人遗忘的小说,快乐地享受着这个将梦想物化的过程。”
“我要的只是一点点,一毛钱那么多的人生而已。没有人给我不要紧,能活着,能写作,我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他一直沉默,没表态。
已近黄昏,BOBO吧里还没有开灯,靠近窗边的一切镀上一层初夏特有的淡金色,令人迷醉。我一边静静地思考,一边流畅地表述。
“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残缺的半圆,那么有的圆比较大,有的则比较小。从诞生起,每个人都渴望寻找到和自己契合的另外半个圆。大部分人以为那是一个人,一个和自己一样残缺的、等待弥补的半圆,只有找到他或她才可以过上心满意足的幸福生活。我也相信半圆说,但我等待的半圆并不是哪个人,而是一件事,和特蕾莎修女遇到了孤儿们一样,我的另外半个圆就是写作。我对它毫无任何物质上的欲望,就像对待纯洁的爱情一样真诚自然。方客侠,如果你有一个爱人,你会把她带去参加选美比赛吗?你会因为别人对你说,她不完美,甚至平凡,从来没得过任何奖,就放弃她吗?”
他忽然一震,猛地迎上我的目光,又意识到什么,急忙躲避开去。他的眼睛亮了一瞬,然后极快地黯然下去。
我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却没明白为什么。
6月的第三个星期天,父亲节。
方客侠无可避免地勾起我对父亲的种种猜想,我想给他打电话,想寄点什么给他,随便什么也好。然而我没有半点他的讯息,包括联系方式。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还保留着,我没有勇气向她讨要,十七年了,就像方客侠令我感到怅然若失一样,我不想令母亲有同样失落的感觉。
一整天,我过得很不好,连发呆也不能专注。我的生命里有过十九个父亲节,这是我首次感到痛苦。
但我并不埋怨方客侠。相反,我感激他唤醒我对已逐渐麻木的爱的渴望。我坐在书桌前,仔细地,努力回忆最初两年我和父亲在一起的点滴,以及我童年时对他所怀有的幻想,甚至我做过的梦,那些已经很难清晰确凿的片段。
我记得5岁时曾经问过母亲,爸爸呢?
母亲回答我说,对面的楼里。
他为什么不回家?
他回家了,只是不是这里。
我还记得有一本相册,8岁时我曾经打开过它。
但是相册太老了,7年前搬家时我们扔掉了许多东西,我帮母亲整理搬来的所有物件,里面没有那本相册。
诺基亚的嘀嘀声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拿起它真想丢出窗外。
高傲……这个闲人,定然又是找我吃喝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