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叙,你听着,”我说,“别那么早放弃茜伶,你知道她的脾气,她有资格见异思迁,谁叫她天生丽质。每个男人都有能满足她欲望的地方,所以每个男人她都不会拒绝尝试。但是那些都不过是尝试而已,她是一个离不开关注的女孩,只有成为焦点她才能鲜活地生长。但谁都有失去光彩的一天,她最后一定会无处可去,你要在终点等她。”
“……她会回来我这里,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不可能只属于你一个人,你当初选择她就该明白,这是绝对不公平的感情。”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平静地问道,“周月年?”
“你自己知道呀。”我笑笑,“需要帮助随时可找我。”
过了良久,他说:“谢谢,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嫉妒得要死,分开了居然言不由衷地奋力撮合。
为何不告诉他我爱他,毫无功利地爱。不敢说永远这样,但起码我一直如此。
我趴在书橱上,脸埋进去。门“砰”地被我老妈踢开,“水开了怎么不灌!你是谁?我女儿周月年去哪了?”
隔了两个月,高傲终于发消息给我。
“明天我生日,来家里做客吧。”
我以为会见到一大堆高傲的亲戚朋友,但我忘了他本身是个讨厌繁文缛节的人。
除了我和茜伶,高傲和他父母之外,来的还有一户人家,夫妇带着儿子,看起来非常知书达礼,我想大概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那对夫妇的儿子叫高玮,上高中,朝高傲一口一个“哥”,管我和茜伶叫姐姐。
高玮的母亲一到就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帮忙,父亲则和高傲的父亲在客厅里下棋。高玮到高傲房间去打游戏,我们随意地参观房子。
茜伶打开钢琴盖,问高傲:“你会弹钢琴?”
“哪年的老皇历了,10岁以后没碰过。”
茜伶偷偷跟我说:“你看看他家的房子,一定很有钱,比中产还要高级。”
我说:“是啊,这个地段,这个格局,恐怕每平米得上万吧?”
茜伶点点头,目光落到电脑桌的两张照片上。
一张是高傲和父母的合影,一张则是和那户人家的。
看得出来,这两家人关系真不是一般的亲近。
茜伶突然说:“哎,小年,你觉不觉得,高傲跟他爸妈并不太像啊?”
我把两张照片一对比,说:“是啊……好像,跟高玮的爸妈倒是有点像。”
“我也发现了。”茜伶低声对我说。
这时高玮跑进来,“姐姐,吃饭了。”他边说边给我们看一架航模,“漂亮吗?哥送我的。”
茜伶说:“你哥对你真好呢。”
高玮笑道:“那自然,他可是我亲哥,不对我好对谁好。”他说着跑了出去。
茜伶很吃惊地望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年?”
我已经明白了个大概,说:“他可能是过继的孩子吧。”
“过继?”茜伶耸耸肩,“这种事情现在真的还会有吗?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了,就算有两个孩子,也该过继次子才对啊。”
“那是他们两家的事。”我拍拍茜伶,“去吃饭吧,别让人家等。”
高傲的父亲似乎对我和茜伶都很感兴趣,两个烤鸡的鸡腿分别夹给我俩,连高傲这个寿星都没份。
他母亲则拿出一瓶法国波尔多产的红酒,TavelRose——玫瑰天芳,解释说是路易十四的最爱。
高傲接过酒瓶,给我和茜伶倒了满满两大杯。
“你这孩子怎么乱来啊,不是说过吗,”他母亲嗔怪地拿过一个矮胖的水晶杯,“倒进去的量应该是在杯子平放的基础上,里面的液体刚好不至于溢出来的程度。”
“她们两个都是酒桶。”高傲手一挥,“这种糖水喝上一整瓶也醉不了。”
我和茜伶就只好讪笑。
每个人举起杯子互相碰了一下,高傲对我和茜伶说:“干了它。”
“一上来就干,不会吧?”茜伶觉得这么牛饮路易十四的最爱简直是暴殄天物。
高傲问我:“你怎么说?”
我说:“今天你最大,你叫我干就干。”
他一拍桌子,“碰!”
我们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
“没有啤酒过瘾。”一放下杯子,高傲就感叹说。
吃水果的时候,高傲提议看恐怖片《闪灵》。他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连看《office有鬼》都吓得够呛。
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说好,片头字幕的时候高玮问茜伶:“姐你最喜欢什么电影?”
茜伶说:“我喜欢的多了,你呢?”
“也多,《生化危机》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拍3呀!你喜欢《杀死比尔》吗?”
“还没来得及看。”
他们聊得起劲,我把靠枕盖在脸上,高傲一巴掌拍飞。
“大白天的看本来就很没气氛了,而且还有这么多人,你怕个鸟。”
“不看恐怖片是我做人的原则!”
“去你的原则,你不说今儿我最大吗?”
“不代表你可以叫我去死。”
我看看四周,高傲拉上了窗帘,密不透光,而且壁灯又是幽蓝色,要多渗人有多渗人。他家电视还是超豪华的家庭影院,能把窗户震得直颤那种。
我悄悄抽了张纸巾把耳朵塞上,看到关键时刻,立即闭眼绝不犹豫。
好不容易到了尾声,四个人均安静无比,我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是被吓的还是在专心看片子。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听见茜伶和高玮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高傲他妈妈的脸探进来,“你们不出去玩玩,照点照片吗?”
高玮提议去游乐园,被高傲驳斥,说除了他这种未成年人,没人会要去那里。茜伶立刻站到高玮那边,说她也想去试试新建成的过山车。高傲不由得看向我,我耸肩表示弃权,于是我们被迫挤上通往游乐场的专车。
辗转了1个小时才到,已经是下午3点,离关门还有2个小时。
高玮和茜伶急忙向过山车售票点冲去,我和高傲慢慢地荡在后面。
迎面一阵鬼哭狼嚎的尖叫声,高傲挑衅地问我:“怕吗?”
我说:“那么多人坐过了不都没死吗?”
被五花大绑固定在座位上时,高傲大声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种过山车是悬挂式,我们每个人就像水滴一样,是挂在轨道下面的,据说等下会被离心力甩来甩去,连哭爹叫娘的力气都没有。
茜伶开始喊道:“怎么办,我怕!”
“没事没事,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高玮安慰道。
他们两个坐我们后面,我和高傲是第一排。
过山车开始启动,我偏过头对高傲说:“喂,过生日,就高兴一点吧。”
“我哪里不高兴啦?”他刚说到这里,车子猛地冲上一个高坡,然后以丧心病狂的速度沿着圆弧滑下去。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道,声音还没出喉咙就被风噎了回去,硬生生被吹出来的眼泪在脸上滚得横一道竖一道。
速度快并不是过山车唯一的花样,它又来了个海底捞月的倒挂式,一瞬间我头朝下,脚向天,呈现太空舱里的漂浮状态。
“救命啊——”不光是我,每个人都发出这样的嚎叫声。我从心底里祈祷这场磨难快点结束。
最后是一个山洞,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样的速度下,不由得让人担心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说来奇怪,过山车的速度这样快,却在进入黑洞时让我产生时间仿佛凝固的感觉。那一瞬间,我似乎可以把周围想象成随意的空间,只要作出选择,我就能回到过去任何一个时刻。
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有多少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渴望?
但是我能经历的,永远只有未来。
车子抵达站台,我傻傻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高傲推起我的防护杆,我一低头,他正不动声色地把我被风吹起来的裙摆拉到膝盖下面去。
我斜眼。高傲明显察觉到我的目光,故意挑衅地一瞪,“曲线还不错。”
高玮扶着茜伶往休息用的长椅走去,“坐一坐,坐一坐就好了。”
高傲跟着颠过去,冷嘲热讽:“这么没用啊。周月年,我们去那边的高空弹射排队,你们好了就跟上啊。”
茜伶说:“不用那么没人性吧?我要不是中午喝了酒……”
高傲指指自己,又指指我,“好像我们两个喝得不比你少。”
去高空弹射买了票,我忍不住说高傲:“干吗那么冷冰冰的,连好话也不说一句。”
“不高兴。”
“今天到底谁惹你啦,瞧你那副看谁都不爽的德行。”
高傲站住,指着自己,“我最讨厌过生日,明白为什么吗?”不等我猜,他又说:“我看见他们就心烦。”
他走到一条长椅前坐下,我跟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可以理解他这样的心态,但总不能眼见着他这样下去,“那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对你的亲生父母吗?”
高傲没说什么,找支烟出来点上,喷出一股烟雾,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我一眼。
“她怀我的时候还不到20,又早产。他们说我小时候非常聪明,没到上学前班的年纪,已经会背古诗、写毛笔字。我弟出生那年,大伯和大伯母因为都不能生育,就想从我家抱一个孩子养。大伯做生意很有钱,也最喜欢我,给我买东西从来不皱眉头。我爸和妈都认为他们能提供我最好的成长环境,而且又是自家亲兄弟,就同意了。”
他把半支烟丢到地上踩灭,“开始我妈跟我说,只是去陪大伯他们住。我喜欢大伯,头一点就答应了……反正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改口管大伯叫爸爸的,他们对我很好,买钢琴,小提琴,请最有名的教授。7岁上小学那天,我没去报到,因为小学班主任是我妈,她和我爸一个是小学老师,一个是中学老师。”
他说:“我没上过一天学,都是他们亲自来家里教我。15岁家里送我去洛杉矶上高中,为了躲开他们,我答应了。整整5年我没回来过,也没给他们打过电话。”
我浅浅地叹了口气。
“真奇怪,周月年,为什么会有父母舍得把孩子送给别人呢?”高傲问我,“你不觉得这匪夷所思吗?至少我直到现在,都还不能彻底地相信这是真的。”
我说:“我也是。虽然说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但是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我们又不是穷得过不下去,只是买不起钢琴,听不起演奏会,请不起家庭教师,出不起国罢了——那些很重要吗?”
“大概是你小时候太聪明了吧。”我笑着说,“一下子给他们无比高的期望。很多家长砸锅卖铁就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再说你大伯正好有能力负担这一切,又没有孩子,也许他们认为这是天赐的机会吧。”
一群人坐在高空弹射机上大呼小叫,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高傲看着那些带着孩子的家长们,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我不懂,真不懂。”
“你恨他们吗?”
“恨?”他大惊小怪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有恨也就算了。我对他们毫无感觉,就像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果然。我在心里说。
妈曾经跟我说过,她用她的方式抚养我,不管我成年后对她是爱也好恨也好,她都认命,至少那也是一种感情。她最怕的是我对她视若无睹,冷漠麻木得就像对待陌生人,那才是让她万念俱灰的致命打击。
幸好,她说,我没有变成那样。
“他们说我冷血。”高傲说,“我听见他们的议论了。说我怎能这样对待他们,连大伯都觉得我过分,他越是好心撮合我们见面,联络感情,我越嫌烦。每次见面,都跟受刑一样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陷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国人始终认为血浓于水,从一定程度上轻视后天的情感教育。总抱着“等他/她做了父亲/母亲,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类似念头,得过且过。
“说得我好像大逆不道一样。真不明白,明明是他们先不要我的,为什么现在如此热衷于和我修复亲情。莫非是我养父生意越做越大,家产丰厚的关系……”
“喂喂喂,高傲!”我急忙打断他,“这样的想法你还是不要有,更不能说出来。你知道这句话可是跟重磅炸弹没区别,就算是无心的,也够伤人了。”我停了停,补充:“当然了,你跟我发发牢骚就另当别论。”
高傲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可怜的孩子。”
高傲一把打开,“乱摸什么。”
“你从来不觉得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拥有的,对不?亲生父母的关爱,养父母的家财,都不是你的。”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真是个别扭又可怜的小孩。”
高傲吼:“待会上了高空我立马把你弹射出去。”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不管是谁,能伤害你的可能性只是微乎其微。如果你能够主动对他们友善一点,哪怕只是施恩的程度,他们都会很感激你。”
高玮和茜伶从小路另一头走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高傲站起来朝高空弹射入口处走去,淡淡地说:“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