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校园霎时陷入一片鬼魅的绰影之中,嘉睿可以断定,以往任何一个鬼日,都不会有如此反常的情况出现。
会不会绝后他不敢说,但这确实是规模和气势空前的一次“返阳”。
银杏树金黄色的叶子逐渐转变成鲜艳欲滴的红色,突然纷纷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从四面八方射向站在开阔处的嘉睿。
当当当当——刀片似的叶子似乎撞上什么硬物,一一被弹开。那一瞬间,鲜红的叶片又恢复成金黄色,在漫天的黄金急雨中,一堵透明、却坚固无比的墙壁,不知何时已悄然竖起在嘉睿的四周。
他弯腰捡起一片看来再平常不过的银杏叶,手指刚靠近,就被锋利的边缘拉出一条细细的血口。嘉睿撇撇嘴角,丢掉树叶,心想这已经不是鬼魂级别的伎俩,起码也是妖的程度了。
仔细想想,用来镇压地狱众鬼的这棵银杏树,一千多年下来吸收的怨气着实不少,如果连它都腐化成了妖魔……那这间学校、这方圆百里所有生活着的人们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地完蛋了。
而从通道里出来的怨魂,也不会再回到阴界去,从此留在世上,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可问题是,要让这棵树变成魔障并不简单,除非有人暗中动了手脚,而且这个人不但手段高明、能力强悍,对人类更是充满了不一般的恨意。
有这个本事,又有这个动机的,除了那家伙之外,嘉睿还真想不出其他人来。
可是销声匿迹十四年的人,会突然选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卷土重来吗?
“上帝保佑我的预感最好不要实现。”嘉睿对着纷纷扬扬下雪似的叶片开口。
“上帝从今天开始,一直放假,嘉睿。”
前方金色的树云里起了一个小小的气流漩涡,那声音就从其中发出,带着笑意。
“混账。”嗓音的熟悉程度让嘉睿掀起眼皮,不露痕迹地啐了一口。
在暗夜中轻盈地一跃而下,对方黑色风衣的衣角划起一道弧线,宛如飞鸟腾空而去时的那双翅膀。
“如果想知道前因后果,就跟我来吧。”男子伸出手指勾了勾,嘴角漾起一抹笑容,“十四年的旧可有得叙了,不是吗?”
“正合我意。”
静默之后,嘉睿冷冷回答。
晚上七点正,宋家朴实大气的宅邸中响起了钟声,声音不大,但浸透人心,古朴中沉韵十足。七下钟响完,大门打开,门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Rolls RoycePhantom,无声无息。
打开大门的宋天奇亲自迎向院外。只见两名少年立于车门边,身着上等绸缎面料、贴身裁制的唐装,一个穿雪青色,手捧锦盒;一个穿墨绿色,恭敬地打开车门。
车内的人并不比他们年长多少,按理说能乘坐Rolls Royce的人非富即贵,怎么都应该上点年纪,然而车的主人完全打破了这个定律——年轻、高雅、雍容、不可侵犯、远远凌驾世人之上的尊贵磁场令人无法忽视,更令人屏息噤声。玄色唐装的剪裁突显瘦削高挑的身材,俊秀无双的容貌间透出的,是一种对人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皆漠不在意的神色。
人未到,气势已环绕。
宋自乐站在宋天奇身后,不由得唧咕:“他怎么看起来就不会老呢?十年二十年都是这个样子。”
沙夜之前并没见过今晚造访的这位客人,只是有几次听丈夫提起深交数十载的芳雍,以及从自乐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小时候干出来让人横眉毛竖眼睛的破事,其中就有把芳雍相赠的流光鞭拿来翻花绳的部分。
宋天奇上下打量一番,笑:“几年没见,你看来精神还不错。”
他的笑已经够淡了,而芳雍那个表情更浅到根本称不上是笑容:“彼此彼此。”他的脸微微一侧,紧随其后的两名少年在宋天奇面前站定,身着墨绿色唐装的那个开口:“宋先生,宋夫人,晚上好。我是莫卡,这是弟弟贺吉,此次能和先生一道拜访两位,深感荣幸。”
宋自乐像看动物园的火鸡一样,“你们俩……是双胞胎吧?”
莫卡愣了一下,“啊?正是。”
“不是翠奂国人吧?”宋自乐凑得近到能看清他们眼睛的颜色。
“我们的祖国是芮拉奇。”
宋自乐啧啧赞叹两声,点头,小声地对沙夜耳语:“北域那带果然出美人。”沙夜笑而不语。
莫卡与贺吉无所适从地对望了一眼,略感尴尬。
芳雍瞥了宋自乐一眼,对宋天奇开口:“自乐也没怎么变,好像还比小时候更皮了。”
“也更难管了。”宋天奇对此倒是深感头痛,尤其是娶了个非常袒护自乐的老婆以后。
虽然宋天奇事先对沙夜说过饭菜一切随意,但从自乐那里听说芳雍的来头之后,沙夜还是没有怠慢。在不浪费的前提下,精心琢磨出八大盘,无一不是集合各地区美食的精粹。这里不得不提到的是,她虽然是大世家的小姐,但一直习惯吃苦,从未过一天娇惯的日子,不但身手过人,而且厨艺、女红、诗词歌赋也没有一样输给自己最擅长的武学。
莫卡和贺吉本来不愿与他们同桌进餐,觉得有失体统,愣是被宋自乐一边一个按坐在自己两旁,“这样才对称!”
宋自乐哪怕在吃饭的时候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老实规矩,刚盛了碗汤,还没开喝就讲了一句爆场的话:“芳雍哥,谈恋爱没?你什么时候也娶个像我大嫂这样贤惠的老婆?”
贺吉冷不丁突然一阵咳嗽,宋自乐把筷子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拍他的背,“慢慢喝,好喝也别一下子灌了。”
芳雍不以为意,反问:“除非你的房间保持整齐状态一个月,那我就有可能谈恋爱。”
“你就那么不爽我把你的宝贝流光鞭放在垃圾堆里的事?”宋自乐贼笑一下,“不过现在俺嫂子天天帮俺收拾房间,不要说是一个月,就是一年都能保持,哈哈——衰人,别谈恋爱了,直接结婚去吧!”
莫卡诧异地看了先生一眼,出乎意料,先生非但没有一丝恼怒的神色,反倒浮现淡淡的笑容。这可不是他熟悉的芳雍啊,出生皇室、受精英教育长大,以完美为人生唯一目标的圣贤,怎么可以被人拿结婚开玩笑?
贺吉也觉得浑身不对劲。他和孪生哥哥入门十年,始终是排名赛中的前五位,即使这样,先生也从来没有夸过他们一句,更谈不上暖言暖语地说话,可现在他和一个普通男孩坐在一起,就好像一家人一样自然,这太奇怪了。
宋天奇当然看出这两兄弟的不适,他咳嗽一声,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踢了弟弟一脚。
宋自乐端起装了汽水的杯子,非常不爽,“来来,芳雍哥,我敬你老人家一杯。”他生下来不久家里人就发现这孩子对酒香有股蠢蠢欲动的本能反应,果然三岁时他就开始坐在酒缸里度过,被方圆百里的人传为惊谈,但宋天奇以未成年不许饮酒为由禁止他碰酒水,这点连沙夜也赞同,为此全家总动员,一瓶酒都不私藏。
芳雍抬手,“敬就免了,我不喝酒。”
“这是汽水。”
“小孩子的饮料。”
“真不给面子。”宋自乐哈哈笑着坐回去,“莫卡,贺吉,敬你俩,你俩不要学他,连汽水都不喝。”
“自乐,你安静地吃饭。”宋天奇拿着汤勺的手背上青筋直冒。
“你们都不开玩笑,这还哪像吃饭啊,不成开会了吗?”宋自乐置若罔闻,“这样吧,我来表演一段好了。你们统统含一口水在嘴里,如果有人喷了就是我赢,如果没喷我就闭嘴再也不说话了!”
宋宅的古钟连续响起八下钟声时,外面经过的人已经听不到了,原因很简单,它被另外一种声音取代了——乡村老歌伴随着欢快的班卓琴,回荡空气中。
宋自乐把两个沙发坐垫绑在前胸后背上当防弹衣,两根筷子拴在头上当天线,腰上挂了两块塑料搓衣板(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古老的东西),领子后还钩了五个晾衣架,分别挂上枕头套,手上套两个冰镇香槟的铁桶,集变形金刚、京剧武生和阿童木的精华于一身。
他刚一出场,贺吉嘴里的汽水就沿着下巴流到了衣服上,莫卡惊得筷子停在半空中。
宋天奇和沙夜大概是习以为常了,一个微微叹气,一个饶有兴致;而芳雍的定力则出乎意料的强,面对如此场面依旧面不改色,只是说了一句:“宋自乐,人如其名。”
“我们家祖宗八代的搞笑细胞大概都遗传给他了。”宋天奇掩唇低声说,“家族里从来没有哪个人能这么自娱自乐,我老婆说我跟弟弟比起来,简直连幽默感都没有。”
“表演结束,我赢了!”一曲唱毕,宋自乐把浑身行头一甩,坐到目瞪口呆的莫卡贺吉中间,一脸的严肃正经,令人充分怀疑其神经构造。
他拍拍莫卡的肩,“怎样,要不要也来秀一下自己的表演才华?”
贺吉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莫卡一身刚才那装备的景象,汽水再次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我不会唱。”莫卡摇头。
“是吗,那你会虾米?”
莫卡想了一下,淡淡开口:“我可以把这座房子在十秒钟之内夷为平地。”
宋自乐眼皮也不眨一下,“那多没意思!”他又转过去问贺吉,“你勒?”
贺吉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可以把十公里以外的一座房子送上天。”
“你们俩专门帮人搬家?”宋自乐左看看右看看,“这是很好的才能!起步价多少?”
若是普通人这样跟他们讲话,下场可想而知,但对方是老师的朋友,贺吉彬彬有礼地答:“我想,是免费的。”
芳雍打断了他们:“你们俩离开一下。”
莫卡贺吉立刻起身,半鞠躬后退出厅堂。
宋天奇亦明白意思:“自乐,去。”
“遵旨!”宋自乐颠出去,继续找那对双胞胎的麻烦。
沙夜知道芳雍今晚拜访的目的就在于接下来的谈话,于是站起来说:“你们去房间谈吧,我沏了茶送上去。”
“嗨。”
莫卡抬头,宋自乐骑在狮子背上作?望状,“贺吉呢?”
“他在车里等。”莫卡背着手,依旧直视前方,
宋自乐双腿盘着狮子头,倒挂金钩,手里一袋乐事也跟着口朝下地簌簌掉出来,一部分落到他脸上,“吃薯片……该死。”
“谢了,不用。”莫卡不失礼节地冷淡推辞。
“哦。”宋自乐把掉在脸上的捡起来放回嘴里,莫卡突然开口:“你大哥和芳雍先生是什么关系?”
宋自乐舔了一下手指头,很认真地说:“他们不搞同性恋。”莫卡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相识很久了吗?”
“大概吧,总觉得我出生前他们就认识了。”
“我从没听说你们的事。”莫卡刻板地说,“先生很少跟我们说话。”
“噢,认识归认识,他也不是经常来,而且像今天带了别人同行还是破天荒哪。”宋自乐感觉莫卡对芳雍异常地敬重,“看得出来你们在他那堆弟子中间分量不轻呀。”
莫卡哼了一声,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对先生来说从来没有重要不重要的人,只有有能力和无能力之分。”
“是啊是啊,你们俩有把房子轰飞的能力,以后开搬家公司可真不用愁,就叫兄弟搬家公司吧,虽然这名字很多人用,不过注册商标的貌似还没有。”宋自乐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自得其乐。
莫卡侧面,微抬45度角,仰视宋自乐。
“也许总有一天我会明白,为什么你这种喋喋不休又自以为是的人会让芳雍先生另眼相看。”
宋自乐思索了一下,“那简单,因为他本身就很龟毛。”
虽然不懂龟毛这个词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夸奖意思的莫卡,无奈地加深呼吸不再嗦。
宋自乐无聊地栽下石狮子,自顾自溜回房间,边走边自言自语:“芳雍给人感觉太居高临下了,跟神似的,好像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有下跪讲话的资格。”
他随手从桌子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在上面涂鸦,“同样讲话冷冷淡淡,长相清清秀秀,嘉睿老师就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一点也没有无趣的感觉——真羡慕艾柏和冰彦那两个衰蛋,我怎么想都觉得他们的老师好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