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时候,去田里采上一堆青麦穗子,煮熟了,在手掌心里搓,吹掉麦壳子,就剩下嫩嫩的麦仁了。这时节的麦仁很好吃,饱满,清香,带着一股青涩的后味儿。大青媳妇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搓,搓着搓着,忽然就叫起来,麦芒扎了手。大青跳起来,一惊一乍地跑出去喊他娘。我们倒都笑了。爹蹲在暗影里,自始至终不说话。就在大青媳妇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上面摊了满满一掌心胖胖的麦仁。搓麦穗,得用巧劲儿。爹淡淡地说。
下露水了。雾气慢慢升腾起来,湿润润的。院子里的东西都渐渐没有了轮廓。菜畦,鸡笼子,手推车,树木,影影绰绰的,模糊成一片。隔壁传来大青娘的说话声,很低,但分明含着怒气。我歪在草苫子上,眼皮开始打架了。娘收拾着零落的家什,板凳,草墩子,蒲扇,砰砰乓乓,响得很。当天夜里,我是被一阵争执声惊醒的,懵懵懂懂中,知道爹娘吵架了,至于在吵什么,为什么吵,我是懒得去弄清楚的。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娘说,这媳妇,待不住的。我们都一惊。看她那双眼睛——娘顿了顿,停下了。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一点声息都没有。人们吃饭,睡觉,劳作,生老病死。我也上学了,渐渐懂了些世事。听见村里人讲荤话,也知道扭头避开去。大青媳妇的肚子却始终是平平的,不见任何起色。就有人说她是盐碱地,没良心,寸草不生。也有人说是大青不行,大青媳妇至今还是姑娘。村里人,对这种事总是怀着极大的热心的。大街上,大青媳妇背着柳条筐远远地走来,腰身有收有放。有人说,到底怎么回事,一试便知道。其他人就起哄,谁敢上,试试。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流言就像六月田垄里的蒿子草,悄悄蔓延开来。说是大青媳妇和村南劁猪的乱耕靠上了。靠上是我们这里的土话,就是相好的意思。人们都说怎么可能。乱耕,劁猪的乱耕,村子里的老光棍,丑,邋遢,劁猪倒是一把好手。方圆几十里,原是出了名的。自家的猪该劁了,就把他请到家来。他不坐,也不看主人递过来的带嘴儿的烟卷,只是在猪圈前站着,打量里面的猪。猪也看着他,天真而愚蠢。看一会儿,他蹭地一下跳到猪炕上,摁住,只一下,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又蹭地跳上来,拿手指擦拭着刀上的血迹。猪这时候才委屈地嚎叫起来,也不过两嗓子的事。女人打了水端过来,让他洗手,想了想,又拿来猪胰子。这猪胰子砸的肥皂好用,搓得圆圆的,光滑,去油污。乱耕洗完手,这才接住男人递过来的烟,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这时候的乱耕是最男人的。
有人说,看见大青媳妇和乱耕钻玉米地了。中秋前后的玉米地,一人多高,密实,繁茂,叫做青纱帐的,什么都能遮挡得住。玉米地是村子里野鸳鸯们的天堂。把近旁青壮的秸秆踢倒,咔嚓咔嚓,便是一片空地。 也有干脆在垄沟里的,任肥厚的草叶汁水把激情染绿。
娘似乎很得意,怎么样——我说过的——娘说这话的时候正猫腰摘西红柿。连着下了两场雨,西红柿都红透了。爹不说话,只是把剜勺子在磨刀石上磨得霍霍响。
不见大青媳妇已经有些日子了。听说大青娘让她呆在家里,寸步不离,防贼似的。只是在黄昏的时候,偶尔看见她在自家房顶上乘凉——其时已经立秋了,一早一晚,早已没有了夏日的暑热,尤其是夜晚,竟很有些凉意了。村野里,雾气大,露水重,大青媳妇的身影在夜色中模糊成一片。
乱耕的日子也艰难起来。往日里,乱耕一向是被称作“先生”的。人们说,猪闹食了,请先生来治一下。治一下就是劁一下的意思。虽然不给钱,但酬报是少不了的。乡下人朴直,一把蔬菜,几只鸡蛋,甚至一筐湿漉漉的带着泥土的花生,都能把人们的心意表达得透彻真诚,饱含人情味。乱耕是滋润的。乱耕的滋润来自于人们对他的手艺的敬意。可是,事情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乱耕竟然和大青媳妇有了那么一腿,多年的好口碑忽喇一下子,塌方了。娘的乱耕。男人们心里都忿忿的,凭啥?女人们则很激动,又有点恼火。觉得受了大青媳妇的骗。不是吗?那么一个外路来的小媳妇,一说话就脸红的小母鸡崽——真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