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第一场雪,就是冬天了。冬天的乡村是安详的。阳光很淡,薄薄地敷在地上。人们靠在墙根底下,袖了手,缩着双肩,不停地皱一皱鼻子,一张嘴,面前是一团白白的哈气。这时候的乡村生活空虚,荒芜,百无聊赖。人们总要找点乐趣,让日子有些滋味。有人就说起大青媳妇。
前些天,大青媳妇跑了,和乱耕。那天大青娘赶集回来,家里没人。栅栏门虚掩着,院子里很静,一只鸡在门口踱来踱去,满腹心事的样子,脖子上一圈翎毛一抖一抖。大青娘放下手里的东西,喊大青。她其实是喊大青媳妇。喊大青就是喊大青媳妇,她一向喊惯了的。没有人答应。她想肯定在四奶奶家织布。四奶奶家有一架织布机,从收秋以后,她就开始教大青媳妇织布了。织布是磨人的活儿,她原想着把大青媳妇的心思磨平,磨糙。大青媳妇倒也坐得住,牛角梭一去一回,哗拉哗啦,响得有板有眼。大青娘是在吃完晚饭的时候才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大青媳妇还没回来。四奶奶说她今天就没见大青媳妇的人影。停电了。蜡烛的火苗一跳一跳,大青娘的脸有点闪烁不定。她再没想到,大青媳妇会跟人私奔。大青蹲在一旁,木着一张小脸,那样子仿佛是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想闹,觑着娘的脸色,又不敢。
那些日子,娘的话格外的多。无非是感叹人心莫测。说得最多的,左不过还是那句话:怎么样——我早说过的——
村子里,什么话都有。有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难为人家。有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碌碡骨碌着走。再怎么,也要守住女人的本分。也有人撇撇嘴角说,跟乱耕——哼。有人就接话茬,不跟乱耕,难不成跟你?人们都嘎嘎笑起来。地上两只麻雀正在觅食,忽然受了惊,扑棱一下,飞走了。
大青媳妇回来,是一年后的事情了。大青媳妇是一个人回来的。乱耕死了。他给雇主家拉脚的时候,马惊了。对于马,乱耕永远没有对付猪的得心应手,况且是惊马。他被狂奔的马拖了足有二里地,生生拖死了。人们都说,可怜,要不是鬼迷了腔子,怎么会。
经了媳妇私奔那件事,大青娘在炕上躺了两个月。再勉力起来的时候,像秋霜打过的茄子,精神明显地不济了。她看着大青媳妇屋里屋外地忙碌,后面跟着屁颠屁颠的大青,知道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自己老了,而大青永远这么小,不这样,又如何呢。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媳妇——娘把两个玉米棒狠狠地往一起搓着,金黄的玉米粒哗啦哗啦掉进面前的簸箩里。一个外路人,口音都不对,在外面,活不成。爹吸了口烟,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大青媳妇比先前更加沉默了。伺候婆婆,照顾大青,下地干活,样样都离不开。有一回,看见她背着一个满满的喷雾器从街上走过。给棉田喷药都是赶在正午最热的时候,据说这样效果最好。太阳很大,白花花的铺天盖地。大青媳妇弯着腰,汗水把额前的头发湿透了。有水从喷雾器的缝隙里溢出来,嘀嗒嘀嗒,在细细的尘土里腾起淡淡的烟雾,一股浓烈的药味便弥漫开来。
那时候我已经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住校,村子里的人和事,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只听说大青娘死了,大青媳妇按照村里的风俗,独力支撑,操办了一切。在坟上,大青媳妇哭得死去活来,任谁都劝不住。眼窝浅的女人们都陪着流了泪。娘说,这媳妇,是在哭自己哩。
乡村就是这么一种很矛盾的地方,在伦理人情上,似乎是极严正的,然而又似乎极淡薄。大伯子哥见了弟媳妇,连多看一眼都是无礼;而小辈分的男人,可以跟女人们任意调笑,甚至动手动脚。见了街上的小孩子,一把拦住,逼着叫爹,那孩子没法,就甜甜地叫了。做娘的也不恼,只是笑。男人就过去搂住女人,说,昨个黑夜里你好厉害,整死我了。人们就嘎嘎笑起来。
那时候,村里人都喜欢玩一种纸牌,这种纸牌又细又长,也是赌输赢的。说是赌博,其实更类似于一种游戏。二分,五分,多不过一毛,玩上一天,也见不出什么胜负。在单调的乡村,不过消磨时光罢了。大青娘死后,家里更空落了。那时候大青媳妇已经搬到正房,就把东厢房腾出来,专门供人们玩牌。按规矩,赢家是要给主人家“油钱”的,多少随意,算是场地费。大青媳妇从来不玩,照样家里家外地忙,只派大青从旁守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去的就只剩下男人们了。男人们玩推牌九,下的赌注很大,几局下来,能输得人尿裤子。人们说,大青媳妇跟赢了的男人睡觉,让大青放哨。情场赌场双得意,赢家自然心花怒放,出手大方,比“油钱”可观多了。男人们都私下里说,先前都说女人嘛,黑了灯,都一样的。哪成想,隔了十万八千里哩。大青媳妇,那是风里的旗,浪里的鱼。天生是男人身上的肉哩。
村里的女人们都恨得咬碎了牙。骂她骚,浪,贱,人人都能上的大破船。可是暗地里都琢磨,这媳妇,咋就把自家男人迷成那个死样子。骂过了,也没法子,只有把自家的篱笆扎紧,把男人的钱袋子捏牢。
大青媳妇眼见着越来越滋润起来。每逢集必赶,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手头宽绰得很。她托人从城里给大青买了一辆二四的女式车,明黄色,漂亮极了。那时候的乡村,谁见过这么洋气的玩意?她自己呢,本就天生的美人胚子,加上会收拾,更有风韵了。那阵子,镇上刚刚兴起一种叫做乔其纱的料子,又轻又薄,穿在身上,风一吹,忽溜溜乱颤。大青媳妇最先穿了一件,西瓜红,水水的,像要滴出汁来。里面的文胸若隐若现——她大概是村子里第一个穿文胸的人。西瓜红的小衫,领子窄窄的,有两条飘带,在胸前掠来掠去,把男人们的魂儿都掠走了。
大青照常的快乐,或者说,比以前更快乐了。傍晚的街上,暮色还没有笼罩下来,绯红的云霞把村子照亮,大青骑着明黄的单车呼啸而过,大青媳妇见了,在后面慌得直喊,慢着点——毛手毛脚的,看不摔了你。
后来,大青媳妇的名声渐渐大了。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她。常有外村的男人来找她,甚至,还有城里的干部。听说出手很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大青家的房子又翻盖了,一排五间青砖瓦房,气派得很。大青被送到城里医院治疗了,医生说要接骨,能再长上几公分。
这媳妇——大青倒沾了她的光。娘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模糊,不知道是赞美,还是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