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奇
3911200000003

第3章

四月的北京,很有些春天的意思了。积水潭桥旁,护城河畔,一树桃花开了,在阳光底下,灼灼的样子。蒲小月正把额角抵在窗玻璃上,怔怔地往外看,忽然眼前一亮。刚想细看,车子已经当当驶过去了。蒲小月蓦地想起同事成教授的那句话。成教授年逾半百,对易经颇有研究,开会的时候,女老师们常常凑过去,请他看相。据说,成教授最擅手相,却并不有求必应。大多数时候,只是浅浅地点上两句,待被看的人心悦诚服,孜孜追问的时候,却住了口,只是微笑,说此乃天机,不可多言,不可多言。对于成教授的相术,蒲小月始终半信半疑。在学院里,成教授不是特别得志,至今,教授前面还要加一个副字。有时候,看着成教授一脸玄机的样子,蒲小月不免想,他自家的命运,也不知道勘破了不曾。今天下午,在走廊里碰上,成教授却把她给叫住了,说小蒲,今年桃花泛滥啊。旁边有个同事就开玩笑,小蒲,乱花渐欲迷人眼——正胡思乱想,车停了,蒲小月这才省过来,拎了包,慌忙跳下车。

厨房里一片混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锅碗瓢盆,到处都是,母亲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见是大女儿回来了,马上欢快地说,小月,你来得正好。蒲小月悄悄耸了耸眉。怎么说呢,在她的印象里,在厨房里忙碌的,似乎总是父亲。很小的时候,她就看惯了父亲扎着围裙的样子。母亲却是属于客厅的,悠闲地喝着茶,同客人滔滔地谈话,间或纵声笑起来,爽朗得很。在蒲小月看来,对母亲,父亲是太宠爱了一些。母亲不善厨艺,嘴巴却是刁得很。即便在饭桌上,吃着父亲做的饭菜,也不忘了指点江山。逢这个时候,父亲就只是好脾气地笑,至多不过嗔一句,这么多好吃的,也堵不上你的嘴——对于父亲和母亲,私心里,蒲小月还是偏向父亲多一些。作为女人,母亲似乎是太过刚硬了。权力这东西,仿佛天生就是雄性的冠冕,而女人,一旦有了权力的渗透,总会或多或少损伤她的阴柔之美。当然,对于父母之间的感情,蒲小月不敢妄下断语。谁知道呢,在父亲面前,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母亲人生得漂亮,当年也是有名的美人。母亲的美,有一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凌厉,飞扬,甚至跋扈,让人不敢逼视。父亲呢,温文尔雅,一派士大夫风度,虽说是官员,却不曾沾染丝毫的官气,倒更像是一介斯文书生。父亲去世以后,这两年,母亲眼见得沉寂下来。退了二线,在单位挂了个闲职,安心在家,莳花弄草,侍候两个女儿。厨房是每日必不可少的了。有时候,蒲小月不免想,母亲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时候,是不是会格外地怀念起父亲。

蒲小宁他们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端上了餐桌。蒲小月在厨房里打扫战场,水管忒啦啦流着,只听客厅里一片寒暄。蒲小月把嘴巴撇了撇。她顶看不惯母亲这个样子,见了江南,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蒲小月知道,私心里,母亲喜欢男孩子,这一生,却偏是命中无子。如今,眼看着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进了家门,一下子就乱了阵脚。江南头一回上门,蒲小月想起来都是要笑的。母亲携了人家的手,问三问四,直问得人家满脸通红,蒲小宁在一旁碰她的手肘,她方才醒悟过来,依依地放了手。事后,蒲小宁跟母亲抱怨,母亲怫然变色,我还不是为了你——没有心肝的东西。母亲的意思,蒲小月明白。她是担心女儿配不上江南。怎么说呢,当初一见之下,蒲小月也是吃了一惊,这个江南,是太俊朗了一些。南方人,却是南人北相,生得高大健硕,一身休闲装,更显出一种洒脱风度。蒲小宁呢,单看还是好的,可是,凡事都怕比较。同江南两个人站在一起,就显出蒲小宁的不够了。公正地讲,蒲小宁还是很清秀的。可是这种清秀,倘若没有修养做底子,到底是嫌清浅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看来是是对的。同蒲小月比起来,蒲小宁身上,确实少了那么一种书卷气。更重要的是,江南的家境也好,自己又是一家报社的老总,也算是书香门第。这样一个男孩子,却看上了蒲小宁,这让母亲怎能不操碎了心。

吃过饭,大家在客厅里闲坐喝茶。蒲小月和母亲坐一端,一对情侣坐另一端。电视机开着,正在演《倾城之恋》。因说到张爱玲,江南笑笑,说我也是个张迷。江南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电视,蒲小宁却只顾埋头看手里的时尚杂志。母亲咳了一声,说,这个电视,拍得不错。江南说,张的文字,是太苍凉了些。蒲小月就有点听不下去。她最知道,对于这个话题,母亲无能为力。而蒲小宁,注意力永远在那些流行风尚上面。江南他凭什么?他以为自己的学问大,还是蒲家没人?一念及此,蒲小月的心里那股小火苗一下子就着了。她把杯子慢慢送到唇边,细细地啜了一口,说,小江对中国现代文学,似乎颇有心得。江南说,心得谈不上,一点皮毛罢了。正打算向专家请教呢。蒲小月笑说,什么专家——我也是半瓶子醋。不过,对张的文章,倒是十分喜欢。唯独这一篇——蒲小月努起嘴巴朝电视点一点——倒是嫌讨巧了。江南趁机求教,一脸的兴致。蒲小月嘴上谦虚着,心里暗想,不施展一些颜色,只怕你也不知道深浅。因从容讲起来。正谈得兴起,偶然间一抬眼,只见江南双手捧着杯子,一双眼睛从杯子上端遥遥地看过来,隔了薄薄的水汽,不甚分明。蒲小月心里一震,及时把话头截住了。这才注意到,蒲小宁早已经把时尚杂志丢在一旁,抱着双肩,把身子靠在沙发背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蒲小月。母亲端了一盘草莓走过来,招呼大家吃水果。江南拿一根牙签叉了一颗草莓,一边吃,一边扭头对蒲小宁赞美,这草莓真甜。蒲小宁寒着一张脸,说,是吗——我怎么觉着像是酸的。

透过薄纱的窗帘,可以看见月亮的影子。本该是满月,此刻,却失去了边缘,模模糊糊地印在帘子上,昏黄,缥缈,有一种寥落之美。蒲小月睡不着。今天,她是把蒲小宁得罪了。蒲小宁当面就让她这个做姐姐的下不来台。她知道,这就是蒲小宁的风格。如果蒲小宁不露声色,只把这怨恨藏在心里,那倒不是她蒲小宁了。可是,天地良心,蒲小月不过是想把江南的气焰镇一镇,不致使自己的家人露出短来,谁成想,反倒弄巧成拙了。蒲小月看着窗户上月亮的影子,心里乱纷纷的,左右理不清。她想起江南说话时的样子,还有茶杯上面的那双眼睛,心里忽然就没来由地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