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芳村,有谁不知道我舅呢。
我舅其实不是我舅。按理,我应该称他姨父。我的五姨嫁给了他。他是我的五姨父。然而,从一开始,我姥姥就告诉我,他是我舅。因为,我舅是旧院的上门女婿。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弄不大懂。为什么上门女婿就要改口叫舅呢?我忘了我是不是问过姥姥。也许是问了,我姥姥没有说。总之,这个人,这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在那个遥远的秋天的下午,便是我舅了。
我舅和五姨的婚礼,是在一个秋天。这令我记忆深刻。我们芳村这地方,凡有婚嫁,多在冬日。腊月里,正是农闲,年关也近了,迎新和娶新,在乡下,都是隆重而喜庆的大事。可是,我舅和五姨,却有些不同。我很记得,有一天,正在街上疯玩,被我母亲叫住,她拉着我的手,到旧院去。一面走,一面帮我把额头上的汗擦一擦,轻声呵斥着,也不怎么认真。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脸。我看出来了。母亲的脸上荡漾着喜色。我高兴起来。旧院的门前,挤满了人。我母亲拉着我,一路同人招呼着,步履轻盈。院子里,屋门前,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向人们散烟。看到我们,就走过来,俯下身,问,二姐,这就是小春子?仿佛是在问母亲,却又分明是在问我。我惊讶极了。这个陌生人,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仰头看着他,忽然从心底对他生出莫名的好感。我姥姥从旁笑着催促,还不叫舅。我犹豫了一下,就叫了。大家都笑起来。我舅摸了摸我的小辫子,也笑了。我注意到,我的五姨,穿着枣红条绒布衫,海蓝色裤子,脖子里系了一条粉地金点的纱巾。她站在人群里,羞涩地笑着。我忽然灵机一动,恍然道,五姨,你是新媳妇——众人都笑起来了。
在我舅新婚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到旧院去。他们是旅行结婚。为此省去了很多繁文缛节。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旅行结婚,还是一个极新鲜的事物。一对新人出去玩一趟,回来,就算成了大礼?这未免有点太简单了。尤其是老派的人,就有些看不惯。怎么也是三媒六证的姻缘,总得要在亲友面前,拜了祖宗天地,拜了高堂双亲,才能入洞房点花烛的吧。更不要提那些自古传留下来的老风俗了。比方说,照妖镜,迈马鞍,翻年糕,这些新媳妇进门的种种规矩,而今,倒都省了。后来,我常常想,旅行结婚,一定是我舅的主意。在这场婚姻中,每个人的角色都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因为微妙,更不容易应对。在旧院,五姨是女儿,也是媳妇。我舅呢,是女婿,也是儿子。至于我姥姥和姥爷,角色当然也是多重的了。亲戚本家,族人乡邻,此间种种复杂关系,就更深究不得了。索性就来一个旅行结婚。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说过,我舅是一个通达的人,精明,敏锐,对人情世故的体会和谙熟,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在旧院,我舅很快地就自如起来。在姥姥姥爷面前,他是儿子的角色,亲厚倒是亲厚的,然而也家常,也随意。有时候,在话头上,也顶撞上那么一两句,不轻不重地,像天下所有的儿子们那样。对我的姨们,一口一个姐姐,很亲昵了。姐夫们来了,则完全是小舅子的做派,殷勤有礼,也有那么一点骄傲和任性的意思在里面。当然,我小姨除外。在旧院,我小姨最小。我舅跟着大家,叫她少。少是我小姨的小名。对我小姨,我舅是把她当成了妹妹。甥男弟女的来了,也都是一把揽过来,把他们扛在肩上,或者举上头顶,让叫舅。小家伙们格格笑着,一迭声地叫着舅,大人们都笑起来。
在芳村,翟家是个大姓。旧院里,因为少男丁,显得格外萧条冷清。我姥爷呢,又是这样一个性子的人,凡事都必得我姥姥从旁督着,点拨着,提醒着,时时处处,稍不留意,就不免短了礼数。我姥姥简直为此操碎了心。然而,我舅来了就不一样了。你相信吗,在乡村,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似乎生来就是属于乡村的,他们聪敏,能干,在乡风民俗的拐弯抹角处,栩栩游动,他们如鱼得水。他们是乡间的能人。我说过,我舅厨艺好,做得一手好饭菜。尤其是,乡村酒宴上的种种规矩,礼数,繁文缛节,他全懂。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手艺人颇受尊重。更重要的是,我舅人随和,又热心,最得人缘。红白喜事,满月酒,认干亲,下定,人们都喜欢请我舅。我舅戴着高高的白帽子,穿着连腰的白围裙,坐在那里,说不出的干净漂亮,他接过主家递过来的烟卷,悠闲地叼在嘴上,完全是胸藏百万雄兵的神气。乡下人,虽然日子艰难,却极要脸面。人这一辈子,活的是什么?是脸面。因此,凡有大事,人们对我舅便格外地倚重。我舅呢,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慌不忙的神态,吸着烟,心里却早已经盘算好了。他总是有本领让宾主尽欢。翟家本院的事呢,就更不用说了。用我舅的话说,都是自家的事——放心好了。主家就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怎么会不放心呢,凡事,有我舅斟酌呢。
现在想来,那些年,是我舅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他年轻,有手艺,有才干,人家都求着他,敬着他,在村子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整日里,穿得干净,体面,泥点不沾,草籽不挂,从东家的宴席,到西家的宴席,好酒,好烟,奉承,尊敬,满满的心意,厚厚的人情,什么都有了。在翟家院房,人们更是对他亲厚,称兄道弟,那情形,倒不像是外来的上门女婿,竟真是嫡亲的兄弟手足了。我姥姥从旁看着这一切,心里又悲又喜。欢喜自然是欢喜,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怎么就莫名地涌起一股辛酸,还有悲凉。真是没有道理。在旧院,我舅是东床,是娇客,是我姥姥的接任者,是旧院的脊梁骨和顶天柱。我舅是旧院的门面。
尤其是,我舅的大儿子降生之后,旧院里一片欢腾。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旧院迎来的第一个男婴。一时间,旧院简直是乱了阵脚。我舅立在院子里,不慌不忙地吸着烟,看着我姥姥她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他微笑了。这一回,他总算是放了心。他有儿子了。其实,私心里,如果是个女孩,他或许倒更喜欢些。他喜欢女孩子。然而,怎么说呢,生了儿子,毕竟是好事。尤其是,尤其是在旧院。我舅吸一口烟,看着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腾,弥散,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旧院早就盼着抱孙子了。关于我父亲的故事,他也是听说了一些的。他一直不肯相信,那样的命运,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他想起了他小时候,随母亲嫁到芳村,在那一个大家庭里,他早早学会了看人的脸色。他吃过很多的苦。也曾经暗地里咬牙,发誓,他要出人头地。他常常想起他母亲的泪水。当年,他就是受不了母亲的泪水,还有她眼睛深处的哀求,才默默点了头,来到旧院。直到现在,他才肯承认,这两年多,他的一颗心,其实是一直悬着的,悬着,颤抖着,时时挣出一身的细汗。老天有眼。他终是没有蹈了我父亲的旧辙。
东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很柔弱,也很嘹亮。我舅侧耳听了一时,又慢慢吸了一口烟。我母亲端着一只大海碗走进来,颤巍巍的,热腾腾的蒸汽从碗里浮起,把她的一张笑脸遮得模模糊糊。我舅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叹了一声。这几天,恐怕是把我母亲忙坏了。只是,不见我的父亲。当然,这种事情,男人们多有不便。然而——我舅又慢慢吸了一口烟,半晌,才让烟雾从鼻孔里徐徐飘出来。
我说过,在同我父亲的关系上,我舅一向是通达的。在我父亲面前,他是显见的胜利者。他不能够太在乎我父亲的偏执,狭隘,愤恨,种种不恭处,他都付之一笑,一一海涵了。村西的刘家,他是势不能回去了。而今,旧院就是他的家。而父亲,素受自家兄弟们排挤,他们连襟两个,怎么能够再反目呢?还有一点,我父亲虽然性子暴烈,爽直,但心地纯良,人也仗义,耳根子又软,脸皮又薄,一旦好起来,是可以割脑袋换肝胆的。那几年,正是我们家最好的时候。我父亲在生产队任会计,掌握着一个队的财务大权,我母亲呢,还没有生病,健康,活泼。三个孩子,都还小,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后来,我常常想,在我舅和我父亲的关系上,似乎从一开始,我舅就占据了主动的位置,他时时观察着,揣摩着,斟酌着,在种种细微处,进退,迎据,远近,亲疏,其中的分寸与火候,怕是我父亲一辈子都琢磨不透的。当然了,我舅心热。在旧院的诸姊妹中,同我母亲,尤其亲厚。他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如果遇上吃饭,也不用人让,坐下就吃。那份自然与随意,完全是亲弟弟的做派了。逢我父母吵嘴,他也总是弹压我的母亲,言辞里,话锋却是向着父亲的。连我都听出里面袒护的意思了。对我舅,我母亲也是格外的疼爱。同我父亲吵架的时候,她的一句口头禅是,你呀,让我怎么说,连她舅一个小手指头都赶不上。我不知道,这个口头禅对父亲的打击有多大。我常常猜想,在我舅同父亲的关系中,我母亲的这句口头禅,恐怕也暗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多年以后,我母亲病重,在医院里,我舅一趟一趟,跑前跑后,跟医生沟通,求人家用好药,但最好不是太贵;去找我表哥,央他托关系,找主治医生探探底。到附近的饭馆里,买了手包的韭菜馅饺子,端进病房来——他知道,我母亲爱这个。而我的父亲,那时候,早已经愁苦得近于麻木了。他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病床上的母亲。这么多年了,母亲的病,把他的暴烈脾性都生生揉捏得温软下来了。他顺着她,处处加着小心,生怕哪里忤逆了她的意思,让她不痛快,让她犯病。然而,怎么最终还是落到了今天?他真是不懂。
夕阳从窗子里照过来,落在我母亲的枕边,我父亲看着我舅进进出出的身影,心里计算着这几天的药费。这城里的医院,怎么说,简直是拿小刀子割人。太快了。简直是太快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城里上中学了。暑假里,我舅用自行车带着我,去坐长途车,到省医院看母亲。正是玉米吐缨子的时候。早晨的阳光洒下来,微风拂过,空气中流荡着植物和泥土的腥气。我舅一面蹬着车,一面同我说话。说了一些别的,就说起了父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同我舅单独在一起,话题总是转向父亲。自然是围绕母亲的病。这一向,我舅因为日夜不离左右,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一路上,我舅说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病的事,现在,我都记忆模糊了。后来,我常想,在我母亲病重的日子里,在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作为她最疼爱的女儿,竟然一直是置身事外的。我为此感到羞耻。我在忙什么呢?所谓的学业,前程,在那时候,像一座山,压在我的头顶。我的目光,短浅,自私,冷酷。那时候,我还看不到别的。仅仅为此,对我舅,我充满了感激。这是真的。那一天,我舅说了很多话,当然,后来,他说起了父亲。在他的描述里,对母亲的病,父亲难辞其咎。而如今,在母亲病重的时候,我的父亲,仿佛一直是袖手旁观的。尽管我舅的话说得尽可委婉,我还是听出来了,我的父亲,甚至,希望病人早走。这怎么可能!我的心怦怦跳着,两只手紧紧攥着车后梁,由于用力,都酸麻了。这怎么可能!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怎么不知道!我舅照例慢慢踩着脚蹬子,他看不见我的脸。他叹一口气,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我感觉身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却又分明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静静地打了个寒噤。太阳越来越高了,明晃晃的,灼人的眼。我把眼睛眯起来。那条青草蔓延的小路,霎时模糊了。
后来,我常常想,我的父亲,在愁苦煎熬中,或许难免说过一些气话。这么多年,他是看够了母亲在病榻上备受折磨的样子。他不忍看她遭罪。他恨命运不公。这么多年,为了母亲的病,他咬紧了牙,把方圆几十里的药铺都踏破了门槛。可是,到头来,终是一场空。面对着强大的命运,他是气馁了,还有绝望。然而,我舅,他为什么要断章取义,把我父亲的气话讲给我听?直到后来,我才不得不承认,我舅对我父亲的芥蒂,是根深蒂固的。他怎么能够忘记,当年,父亲给他的难堪。那时候,在旧院,他初来乍到,我父亲年长于他,竟然在人前,让他这个新人没脸,让他下不来台。幸好,他心眼灵活,凡事,他都劝自己看得开些。在人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他就低了这个头,在众人面前,只能落个大度,宽宏,顾大局,识大体。然而,这么多年了,他们处得那么好,简直就是亲兄弟了。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竟然还是忘不了。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过,我舅喜欢女孩。在旧院,众多的孩子当中,我舅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据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很会疼人。有一回,我舅病了。当然,也不是什么大病,或许是感冒,或者发烧。我在旧院里玩,不知听谁说了一句,就跑到东屋里去。我舅躺在炕上,虚弱,无力,半空中悬着一个瓶子,装满了水。我看到一条细管弯弯曲曲地绕过来,通向我舅的一只手。那只手背上,粘了胶布,鼓起一个包。我不知道,那是在输液。我走过去,摸了摸我舅的手,我的眼泪就淌下来了。我哭了。我舅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小春子——后来,这个情节,常常被我舅重提。小春子看我生病,心疼我呢。这孩子——如果我父亲在,就会微微笑一下。我猜想,他心里一定在说,我的闺女,我怎么不知道。我母亲则轻轻叱一句,小春子这丫头,小嘴像抹了蜜——语气模糊,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责备。
在旧院,我舅喜欢逗我。比起姥爷的孩子气,我舅更多了一种长辈的疼爱。见到我,常常就抱起来,举一举,就放下来,微笑着看着我跑开。也有时候,走过来,拉一拉我的手,摸一摸我的小辫子,说,小春子,别走了——跟着舅。这话听得多了。可我还是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回,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笑着跑走了。我知道,这种话,我舅也跟我父母提起过。当时,他们第二个儿子还没有出世。而我呢,又是家里的多多。我母亲听了这话,只是笑。我父亲呢,先是笑着,后来听多了,就不怎么笑了。我父亲是一个认真的人。最开不得这样的玩笑。背地里,我母亲就笑他,还当真怕人家把你闺女要了去啊——真是榆木疙瘩。后来,我忘了是哪一回了,在旧院,我舅见了我,照例要抱起来,我却把身子一扭,挣开了。我不知道,我是害羞了。我舅立在原地,两只手张着,有点尴尬,他把手放在另一只肩上,慢慢地捏了捏,自嘲地笑了。从那以后,我舅便很少抱我了。见了我,顶多过来,摸一摸我的小辫子,说一句,小春子,又长高了。
那一年,我到县城里上中学。因为住宿,行李之外,带了很多东西。我记得,其中,有一只搪瓷碗,是我舅送我的。那时候,在乡村,这种搪瓷碗,也是稀罕物。我至今记得它的样子。白地,勾着浅蓝色的边,碗身上,是豆绿色的图案,水纹的形状,一波一波,仿佛在微风中荡漾起来了。我很喜欢这只碗。它一直陪伴着我,走过三载少年读书的懵懂时光。后来,这只搪瓷碗,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然而,我还是常常想起它,想起我当时捧着它,排队打饭的情形。想起我舅,想起旧院,还有旧院里的那些人和事。
那些年,在芳村,有谁不知道我舅呢。公正地讲,我舅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眼睛不大,却很明亮。头发又黑又密,梳着分头——只这一点,就跟芳村的其他男人区分开来。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有那么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这是真的。我忘了我是否说过,我舅当过老师,那时候,叫做民办教师。当然,这都是来旧院之前的事情了。我至今记得,我舅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假军装,说起话来,微微眯起眼,像是在思考,有些口若悬河的意思。我的五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偶尔看一眼自己的男人,心里骂一句,也就笑了。我猜想,对我舅,五姨是有那么一些崇拜的。她总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来旧院倒插门,是有一些委屈他了。然而——自己也是一个——好女人,并且,家里人对他也这样亲厚,他自己呢,在旧院,也算是如鱼得水,比她这个做女儿的,倒更自在了。在翟家,在芳村,他说话做事,处处得体,处处有分寸。凡事都不用她操心。只这一条,同姥姥比起来,她就该知足,就该念佛。然而——我五姨看一眼我舅的背影,心里忽然竟烦乱起来。
我是在后来才慢慢知道,我舅的那一桩风流韵事。怎么说呢,芳村这地方,在这种事上,态度暧昧。乡下人,朴直,却也多情。常常有这样那样的艳情段子流传开来,让人们津津乐道。那时候,我母亲还没有病,家里常有女人们来串门。她们挤在一处,嘻嘻哈哈地说着闲话。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来,很神秘了。我躺在炕上,紧紧闭着眼,装睡。忽然,母亲就轻轻咳一声,嘀嘀咕咕的声音就停止下来。我猜想,母亲一定是朝越来越忘形的女人们使了个眼色,指一指炕上的我。她是在警告了。我闭着眼,心里像有一支羽毛在轻轻拂动,痒梭梭的,很难受。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我记得,有一回,她们说起了我舅。说着说着,就住了口。一定是我母亲打酱油回来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总有卖酱油醋的独轮车在村子里走过,敲着梆子,空空空,空空空,也不用吆喝,人们听到了,自然会跑出去。我母亲重新坐定的时候,女人的话题早已经变了,却还是离不开我舅。她们的语气里,有一种明显的赞美和钦慕。后来,我常常想,我舅这样一个人,这一生,倘若没有一两桩风流事,怕是老天都觉得委屈了他吧。这么些年,在旧院,在东屋,在姥姥的眼皮底下,在这个大家族里,他是越发自如了。然而,再怎么,也是在人家的屋檐下。这其中的滋味,他怎么不知道?至于五姨,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可是,终归是——怎么说呢,在自家做媳妇的种种尴尬,他怎么不懂?然而——我舅抬头看一看那棵枣树,都挂果了。他想起了某个人,某个细节,让人止不住地心跳。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世界就悄悄地起了变化。这是真的。这变化是那么迅猛,让人都来不及惊讶。我的父亲,是这变化里最早的觉醒者。怎么说呢,我父亲在这方面,嗅觉敏锐,同素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那时候,生产队已经没有了。我父亲放下他用了多年的算盘,他开始做生意了。他勤苦,诚实,仁义,他成功了。算起来,那几年,是我们家的第二个盛世。虽然,其时,我母亲已经生了病,然而,还好。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好,我母亲心情愉悦。她向我父亲提出,应该带上我舅。那几年,我舅的生活,日渐寥落了。仿佛在一夜之间,外面的世界,向芳村的人们掀开了一角,那满眼的光华,眩目,诱人,仿佛一束强光,把昏昏欲睡的人们晃醒了。渐渐地,人们见多识广,我舅的手艺,越发寂寞了。有时候,想来都觉得奇怪,一个人,他所依恃的一样东西,或者说,一种习惯,忽然间坍塌了,他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我是说,我舅整个人渐渐萎顿下来了。他抄着手,在旧院里踱来踱去。一群麻雀在地上跳着,惊讶地看着他,唧唧叫着。他入神地看了一会,目光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什么?他是想起了他的好时光吧。我舅同我父亲合伙的时候,问题就来了。我舅是这样一个人,好胜,自信,被人奉承惯了,戴惯了高帽,时时处处,他怎么能屈居我父亲之下?他常常不顾我父亲的劝阻,自行其是。结果可想而知。我父亲暴怒了。我母亲从旁看了,知道这一对连襟之间的种种过节,而今,倘若非要把他们捆在一起,怕是最后都不得收场了。
后来,我舅也陆续同人家合伙过,做些小生意。往往是,最初的时候,一好百好。我说过,我舅是一个会处事的人,最善于打生场。然而越往后,分歧越大,终至散伙,各走各路。我舅先前的长处,此时,都成了致命的短处。他过分地爱干净,耽于清谈,却往往不付诸行动。他不肯吃苦。他喜欢指挥人。他爱听奉承话。可是,这年头,谁还会抱着那份闲情,坐下来奉承一个闲人?后来,我舅终于气馁了。他整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周围热气腾腾的氛围,更衬托出他的落落寡合。在时光的河流里,他慢慢堕落下去了。
那些年,倒是我的五姨,默默地承担起了一切。能怎么样呢?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老人们也老了。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为了我舅的性子,她暗地里流过多少泪,同他吵过多少嘴?若是在刘家,也就由他去了。他一个大男人,正当盛年,日子竟然过成这等光景。然而,在旧院,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袖手旁观。她不能让姥姥伤心。她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恨他。然而,看着他一脸的萧索,她又止不住地喉头涌上一股东西,酸酸凉凉,被她极力抑住,眼睛却分明模糊了。
那时候,我的几个姨们,都慢慢发达起来。尤其是,我的小姨。小姨父,那个月夜的青年,一向是被我舅不大看在眼里的。他憨厚,沉默,甚至,还有些木讷。当初,我舅为此没少在背后贬斥他,甚至,当着小姨小姨父的面,他向来不曾客气过。谁能想得到呢,这样一个人,这两年,竟然渐渐发达了。他忠直,无欺,讲信用,肯吃苦。他们开办了这地方的第一家工厂。汽车,楼房,简直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我舅的两个儿子,媳妇,都在小姨父的厂里做工。我忘了说了,我舅的这两个儿子娶亲,多亏了我小姨父,当然,还有我的几个姨们。为此,我五姨同我舅闹,哭道,也多亏他们姓翟,要不然,我干脆让他们打一辈子光棍。
多年以后,我回到家乡的时候,说起我舅,父亲叹一声,说,如今,老了老了,倒卖起苦力了。听说,我舅到城里的工地上,做小工了。有好几回,我到旧院去,都没有遇上我舅。五姨说,前几天刚回来过,抓了些药,带走了。你舅的腿老疼。我忽然就沉默了。半晌,才说,你跟我舅说,别那么苦了。一出口,才知道这话多么苍白无力。五姨笑了一下,说,小春子,你甭心疼他。这人啊,总是这样。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数的。要么是先甜后苦。要么是先苦后甜——小春子,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姥姥在门槛上坐着,在太阳地里,昏昏欲睡。偶尔,她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一脸的茫然。我想起前些年,我回到家乡,在旧院,我挽了父亲的胳膊,悄悄说着闲话。我舅走过来,我父亲便有些忸怩了,叱道,看看,这么大姑娘了——我舅笑了,说,小春子回来,横竖不离你左右——我们都笑了。现在想来,那一回,我舅他,是吃醋了呢。有什么办法呢,人都老了。人老了,简直就是小孩子了。
我忽然特别想见到我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