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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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与智的旅程(2)

他其实很傻,她从他来找她的头一眼,就什么都会答应他,跟他厮守一辈子,她烧的饭实在乏善可陈,要是他肯吃,替他烧到老也行,生也好死也好,他叫她干嘛她都心甘情愿。就是不懂原来潇洒高妙玲珑剔透,让她偷存窃笑的一个人,忽然三不五时乱发飙,把她当箭猪,家教那么坏,修养那么差,脾气那么爆,整个人那么燥?白玉牌镶满大钢牙,鼻烟壶错装辣椒粉,红眼青面像头狼,糟塌天纵英才。她的职业素养给她好几路方向思考,老处男内分泌失调?公众人物压力症候群?事业遭遇隐性挫折?自负人格多重障碍?童年未获父亲肯定焦虑病?恋母情结与异性渴求整合失败?家庭排行争宠后遗症?她憋气忍泪搅脑搅肠地替地想,战战兢兢就怕误踩他成长的精神禁区,经验告诉她,那是会造成惊爆地雷的崩溃,她在疗养院里看病历、选音乐时,最小心翼翼的就是别触动疮疤。他行止言语混乱充满攻击性更危险,千万别逆着他,他怎么说怎么办,她吞咽着迁就,柔柔地通通都点头,把自己变成一团棉袄里松软的丝绵。那折磨仿佛把心放在磨上转,转,转,转,转,磨成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那憋进去的气,鼓,鼓,鼓,鼓,鼓,滚浑浑的在胃里压缩成一桶瓦斯。每回幽幽说洗脸都是去弹泪,她从来没那么委屈心疼过一个受伤太多的才子,他是来找温暖疗伤的呢!她暗暗计划安排带他去疗养院瞧瞧,得先填表申请,门禁严格。那儿才高八九斗的可多了,画画都像毕加索达利,弹琴十指飞得比李斯特还快,手巧得能在小火柴盒里打两百多个线结,都是他精神同源的弟兄,可别日后就是他的家,他们一见奶就笑嘻嘻上前,退回婴儿期,她的制服密严严像只方垃圾箱。他们都喜欢她的月亮鼓,她打什么节奏都能跟。他真该多听她的。

“你又不记得多喝水?烟抽那么凶,每个小时都该补充水份。”

她掀起毛毯摇头晃脑要去给他拿水,衬衫睡斜了领口露出乳沟,凭他的素描基本功,目测拿捏绝对精准,吓!真是自家园里长有好木瓜树。似乎该跟她说一声,偏舍不得。她如履薄冰真端水来,歪着她的衬衫,睡毛的发脚兜头罩眼,幸好这条航线都是当地居民,又是头等舱,否则可不能由着她亮相,她身子扭过的路线,老让他疑心空气流几分钟内都没停止颠荡,他慌张往机舱巡一眼。“你不睡?那你别忘了多喝水,我还想睡,好几天没睡好。水真的可以安宁神经,燥皆因火,还有待会你如果想听音乐,少听钢琴和铜管,键盘金太重,铜管火太强,木头琴键猛敲钢弦,根本是伐木砍木之声,杀气!容易多疑神经质,疯狂的音乐家都是钢琴的琴魔。你就是火大加神经质,听弦乐器好些,竖琴、吉他,大提琴都好,要是有古琴最好,我来替你挑吧!”她揉揉两眼想坐起来,他赶紧拦住:

“你还是睡吧,我可不想内疚。”她那软绸鼠灰衬衫整个领口都塌陷,黏着皮肤依势起伏,暖酥酥的体温离了他的胸口,才几秒钟,他就真觉得神经质,是需要水,他喝口水。她满意地望两眼,挨着继续她的睡姿。她会没睡好?她简直就是头睡猪,他都说是睡美人,她睡过的空气都香,家是穴中养头猪的象形会意,头一回叫他佩服古人思潮博大永恒,他自在舒适伸长腿微笑。

他在跟踪她里找到疯狂的乐趣,他熟悉她所有行迹,洗头,散步,买菜,上教堂,疗养院,买鸟食……因为她都在e-mail里说给他听,那跟踪就变成兴奋的等待和隐形的参与。一回她说衣柜里翻出条十年前做了偏没穿的黑毛料圆裙,发奇想打算拆开改成披风,那是他还不认得她的时代,他觉得一阵惆怅,他真希望她的每一个时代都曾参与,脑门热烘烘的第二天傍晚已经躲在她附近,跟她的车开过市集看她进了布店,一个钟头以后就收到她的e-mail,说买了八尺花边,滚在拆开的圆裙上正好,是慵懒草原的惬意。第二天清早就看她披在肩上,下头套条褪色牛仔裤,露出粉色毛衣的袖领,他说不出来布衣荆裙的向往。跟踪了三天得回去,临走前趁她上班拿了她花盆里的备用钥匙,进房劫走了披风,还没下飞机呢,她的e-mail又来了,抱怨不记得把披风忘在哪儿?

她像小孩丢了心爱的玩具,他接连几个礼拜不可理喻地乐不可支。

还有一回他下飞机匆匆忙忙租了车,急往疗养院冲,想赶上看她下班。刚转进巷子,老远就瞧见她的车霸王般横在巷头,她提着油腻腻一只长嘴汽油桶,喀哩夸剌揪眉蹶嘴半跑步,背的网袋里又是摇筒又是铃鼓,车前站定气嘟嘟塞奶嘴般直往油箱里灌,她平均每三个月要出一次状况,她在信里说过,加油工看见这个女人就摇头。他躲在车里又是笑又是疼,她在精神上像个母亲,生活里像个妹妹,精神的部分值得九个字,崇高母性意象的升华,妹妹的部分也值得九个字,忘世忘机永远的天真。他握着方向盘渐渐觉得鼻梁湿凉,好想好想有个家。好想。

地面茂陵浓绿,已经到了。

直到前些天翻书查找资料,不经意间几页话仿佛瀑布垂泻入眼帘,一行行激昂澎湃飞滔滚雪,终于在尽头让大石头般八个字拦住,洄流千转,停成一汪云影清泉,“实时豁然,还得本心”。

他霎时敛容颤栗,难画难描地惭愧,竟看见她就在书里,闲坐石头上柔柔地点头,光着脚丫踢水,瀑布阳光在她身后一起灿然。如来如来,她那么豁达如来,从来就不是个妹妹,那妹妹的部分比母性还更母性,他几乎羞耻。

从行李柜里拿下包袱,她一如往常崇拜的眼神,是毫不保留的赞许,她是那么容易取悦容易打发,长期使他狂妄自得,他现在知道那像婴儿的奶嘴,他早已无法断奶,掺混着他来不及回报父亲母亲地那份复杂,一切变得值得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蓄藏已久涌动爆发。

那眼神不是崇拜,是他狂妄因之以为崇拜,她一直只是温柔和慈悲,爱使她温柔善良使她慈悲,她对他的尽是不忍,善良的爱,无止尽的容让。他背着她,把抓下来的蓝布包袱、梧桐箫和月亮鼓全抱在怀里,又有掉泪的冲动,近来似乎特别脆弱,眼泪比她还多,当然她是不知道的,她有很多很多不知道的事。

租车以后朝南方开,当然是他开,她是有记录的危险驾驶。真不可思议,她开车的方向感奇差,胡撞乱撞,谁都怕搭她的车。心灵的方向感却精准单纯,仿佛可以直达圣境,绝对无需改变,庄严像自然,自然也像庄严,总之,他最后发现仍须跟上她,否则人生也无出口。

她在车上啾啾唱歌,眼睛尽往后座蓝布包袱打量,要她不好奇可不容易。她是没兴趣则无所用心,有兴趣则皓首穷经,两皆概不由人,叫也叫不动,没兴趣别知道最安静,有兴趣投进去最开心,她完全泾渭分明,她的世界所以只有投入她爱的事的开心,乘着其它通通别知道的软毯,天方夜谭自在飞,真难相信这个时代还能活得那么化外逍遥,她简直是个桃源。他有名,她干脆不订报不看跟他有关的杂志,只上网浏览国际大事国家要闻,他倒不大跟要闻有关,她还真能鼠标随心,他的高压锅般的花花世界,按个键即滚红尘般卷入,一桩又一桩闹得他神经质长夜难寝,她一无所知。他试说过几回给她听,她对檐下闲鸟敲窗的兴趣更大,他发觉她根本没仔细听,有一回忍不住追问她看法,她翻庄子给他看,他赌气说不看,就要你说,你根本不在乎我!

“动而空寂吧,任何事情结束,心就该回到空寂,不要存任何情绪的多余,受宠就留恋耽溺,受伤又忧愤超支,损神弃智,坐妄迷妄,都是自伤。最好的生命状态是纯和自然,最好的心灵状态是恬淡活泼,心与眼像孩子般纯净,智与情像哲理般洞悉。心如明镜,一无所滞,不过是反射事实的明暗,同情一切事情的发生与存在,让性灵明照,养智养心,希腊哲学家也认为这是最适性自在的生活智慧。所以,红尘俗事没必要知道,就别费力去打探,自己眼前发生了,想了解就理清楚到一无疑惑,弃我执去打破砂锅问到了然!然后就放下,像了结公案,再也别拿起。”

“心如明镜反射就好,事情都过了,你还反射什么呢?眼前有鸟就只有鸟,美就记下来,不美就恁它飞走,没有了。我只记忆美丽,好多事,知道是缘,不得不知,记忆是法,你却可以不记忆,不存心,不受影响,审美和审丑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烟云过眼罢了,保留美好的记着,脑子里别放丑吧!你的记忆才是你的世界,一切的前一分钟,都只剩你的记忆,你留什么在脑里,你就活什么过去,什么现在,什么世界!世界有亿亿万万个呢!你为什么老要活他们那一个呢?这件亢奋,那件怒恨,此处起疑,别处郁闷,全浑搅在一颗头壳里,能干什么?我一听就脑乱心烦,我不爱,我听听是让你舒服有个伴,真记不起来你都说了什么,一大车,差不多全是垃圾吧,有价值不会让人记不住的,垃圾你还理?”

“诸行无常生生灭灭,坐妄观想冲虚守静,总之别留多余,多余则伤。值得留在记忆里的,唯有真诚的情感,没什么人有真诚的情感,那就现破现立,尽忘尽抛!抛什么?抛多余。立什么?立自性!心里留真情,眼里过眼忘,脑子里——多念书吧,智慧都在坟墓里,死人比活人有智慧!我信任死人多过你!你好好照顾你的心、眼、脑吧,尽看垃圾装垃圾。”

那大概是她当面训他最长的一回,以后她都写在信里,涓涓滴滴像——他长期脸红想那两个字,但最贴切,像喂奶。他兀自脸烧,她绝对没留意,留意也不会问,她静观,有知无涉,随其平静,不属于她的情绪她就留给你自己,她像暖熨斗烫平他的神经质,到了她这儿,神经质也不过自生自灭轻松随喜,突然安稳放心,他说她是装满问题的冰箱,根本是恶人先讹诈,他太多心虚冷在兜里就怕她掏,忙着先闪躲,她空空无所谓,越是让他冒冷汗。后来知道她不是高手只是真空,空净,她只要俩人欢喜,什么也没在意,比父母还没要求,他的脸更烧。

“我可不可以偷看你的包袱。”

“不可以!”

“里面一定有我的东西呀!你不会不带我的,我只看我的,不看你的,这总公平吧,我要看我的。”

“不准!你的也不准看。”

“我要看,我现在就要看,我不看肚子会疼。”

“我停车给你揉揉,不过还是不准看。”

“不要你揉。”

她嘟嘴不哼气,那嘴——他又想脸红,也是长期不好意思说,她每次嘴嘟得圆圆翘翘都让他想起奶头,他要好强自镇定才能不让她狐疑,否则非算账不可,他老闲着没事干寻小事惹恼她,就为了看她奶头般嘟嘴,通体舒泰难以告人,她当他精神病研究,恋母情结,父亲否定,伊底帕斯,什么词都有,为了让她同情他全承认,她怎么给他写病历他全自首,一身病颠狂,就要她治疗,他最怕的问题,就是她直通通一句:

“喂,你简单扼要讲清楚,你到底是来找我干嘛的?”

他当下语塞,才真要人格整合失败,不如一身颠病,她主动关怀探问招手,掂记耽忧像心疼猫狗,她不管正常人。

另一回是真恼了指天划地凶过来:

“喂,你四肢发达脑筋清楚,来瞎搅和浪费我的时间干嘛?你知不知道院里好多人缺手缺腿,公园还有流浪汉等我去发三明治!你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你比我都还健康!”

他哪敢再健康。她在他血管里很难形容,今天灌蜜明天麻辣,忽然温柔忽然泼洒,烧饭拖地摇身一变哲学家,肃然起敬却又颠荡两颗瓜,反正就是两个字,难忘。她温柔时写的信,读来荡气回肠,他睡前一遍一遍读不够,扪在怀里寤寐梦着交颈。他有时怀疑,她写时情热,他收到读时怕她早已凉了?这一来一回到底真实还是虚幻?并不在同一个时空里,她的信像吸魂女鬼,一封一封织出他的盘丝洞。

“我还是想看。”

他不理她,车开过一座紫蓝的铁索桥,两只红嘴灰鹭让她转移新目标,摇下窗咻呼几声哨,脱了鞋袜把脚丫架在车窗。他诗书礼乐的家教,一辈子也不可能这种轻狂。她的脚丫干燥,不如她有一封信里撩人的形容,他被那封信撩得差点完不了工,信里说着两个人常去的电影院:

“电影院换了新地毯,葡萄紫上勾出金绿的叶,开着一朵朵黑蔷薇,从地面铺到墙上一直到天花板,落地玻璃窗的框也换了,黑与金紫,挂着白纱幔,每一扇窗都画了一朵黑蔷薇,夜深以后黯黄的街灯照着。黑蔷薇的角落里有人拉小提琴,他用琴盒装钱,三明治,日记本,旧照片,诗集,散谱,一条珠灰的长围巾……我站在街上看他,小提琴的弦音河水般流过来,淹过我的脚掌,凉湿湿地像河里开出两朵荷花。问别人快不快乐很无聊,然而我忽然想起我站的位置,你就站在一样的地方,告诉我你好快乐,我当时以为是那场电影,我现在想起来了,因为我在电影院里靠着你的肩睡着了?是你有点傻还是我有点傻?我站在河里不能移动,给了他几块钱,他在一只深茶色的玻璃缸里点上一截短蜡烛,用长竹签挑落多余的蜡花,他也许以为我那么喜欢他的音乐,倾听了这么久,在白纱幔前的一朵黑蔷薇下。其实是那个位置,开出两朵荷花的位置,使我忽然不那么快乐,我想留在那里,想你。”

他血涌胸腔猛然踩死刹车停在铁索桥头,抓过她一口就吞住圆噘噘奶头嘴,手捞她的衬衫,紧峭峭银蓝的胸罩裹着胖白两只奶皇包,色调跟她的鼠灰软绸衬衫配得温婉典雅,仿佛深山沟爬出两个大月亮,他愣了一会儿,掌心逼仄往内游,握不住面团般鼓突的柔软,匆忙慌张又憋不住想笑,假想了不知千万回,摸起来竟是有点出乎意料,揣揉在手里怎么像是面包师傅和面,家里揉馒头!说不上来的降压和滑稽,手心里被颗鸟嘴啄得搔痒,他松开唇往下挪,叼含住那鸟嘴,亲得喳喳喳喳宛如对话,伸长舌头舔,糖葫芦般满意,满足。

“你疯啦。”

桥上除了鸥鸟什么人车也没有,远处是绿烟般一排木麻黄,他捞她印着鸢尾花的棉长裙,她有本事把棉跟绸一起穿上身相安。

“不准!真是胡闹!”她拍他的手。

“你再闹我就咬你耳朵。”

她说到做到凑嘴就啃,他的耳朵薄嫩她平常说像片薄荷果冻,灯光下透莹精巧,他爸妈的杰作,实在不像个男人的耳朵,耳朵软没主张,墙头草望风倒!她还真舍不得咬,轻轻用牙啮了啮,他更受不了,单手捂着裤裆闭上眼睛,这可不是合适之地!好不容易歇下来重新打醒油门,她低头理衫裙脸红红的抿着唇笑,不像奶头像两片对贴的桃叶,吹出来的气有桃花的香,她理了又理,理了又理,就是不抬头,两颗酒涡深得正是掉花刚结的青桃,她不生气还喜欢,他心荡似给老师缴成绩单过关。

“到底上那去?”

他朝远处望往高坡开,还不想回她话,一径想着妻妻妻,妻妻妻,这字很美,凄欺气栖,逐水之妻择木而栖,被他欺负也不生气,就是妻,水木相生,自从爱上她老是多愁善感,放屁也掉三行诗。

他亲过的地方仿佛花园开花,亲一处开一朵,一朵一朵一朵铺在身上,她舍不得摘下来,又像他的眼睛,一只一只一只都让他看光了,仍留在身上窥探,她浑身臊热不安更像还要,原都是梦里空想。他喜不喜欢自己?她在不安里担忧。

她瞄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