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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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与智的旅程(3)

才新养的落腮胡,青葱茂华像灌木,刚才扎得她奇痒难熬不好说,依他的性子故意逗趣的成分更高,明知都想着亲热他偏留来捣蛋,他一向刁钻于打破庄严,他原来下巴如巴农神殿完美的转角,托着戴维的鼻梁,现在像废墟杂草,吻他仿佛草里舔蛇,亲在身上好似刷锅,她的担忧霎时退潮,捧着胃肠呵哈哈爆笑。他像她的天乐,生来取悦她。

“你笑什么?”

金太多的疑心病说犯就犯,可别等闲视之,她太有经验。

“嗯,你的胡子真好看。”她端然收笑。

“真的?”

“真的,没胡子儒雅,有胡子任侠,亦侠亦儒,怎么样都好。”

她自己拍案叫绝,真能哄他,他干嘛她都能掉书袋扩充他的得意,不过诚属小事,不干祸福,无关痛痒的抬举,无伤大雅的抬爱!看他洋洋自得是一种情趣,或成就,类如牵牛弹琴的机智。她又有笑的冲动。

她是他遇合里笑得最多最淋漓的女性,她一笑他就窝心,很难形容,像小时晚餐桌上确定今日必无责打,肠胃安稳。真留恋刚才她绵软的奶,电流贯通全身的刺激,每个细胞都苏了,小虫般咬螫着神经,争闹着饥荒,喂食饱足能安眠当枕,她的笑无限鼓舞,等都不能再等!

他忽然清醒,想哪去了,真饥疯了,夜里的梦白天也来缠。

她静下来往窗外凝望,换了两颊羞色,必是也想到一处,他心底淹漫一片温存,可以用来抗世御敌,替换愤世嫉俗。

两个人同时悄然,给无数的线牵着。

爬过仙人掌、野婴粟、土石叠磊的高坡,眼前出现海,土耳其蓝玉的清艳,车子几乎垂直冲向海。

她环他的右手靠倚过去,隔着车的排档有些不自然,却就是比沉默里分开着好,他搂紧她,某种保护。

路的尽头是悬崖和铁轨,他牵她下车沿铁轨走,悬崖很高,一边长满了针叶松油加利,以及紫球般的花朵,一边就是黄沙和海,季候像一场焚烧,狂野的云与浪,如同时由天与地抽长出来的蚕丝,在海的远处交缠成打不开的丝线结,金颓颓半落海的夕阳,把一切敷上最后的华丽。她踏着枕木间的黑卵石往前走,他在她身后,铁轨的尽头无限延伸进浪与云里,要走到哪儿去呢?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回头,华丽与狂野同时落海,天就黑了。两个人还在走,无言地走入暗涛如鼓,远处亮起一盏灯,她想起她的月亮鼓,她回头找他,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放光,灼热的牵引,她忽然发觉即使他走在身后,她仍看见他眼里的光,可以无视于黑暗,她也在他眼里看见自己,他们互相是对方的光源。两个人站在铁轨上对望,她觉得身上像长出无数叶片,窸窸嗦嗦重叠,在渐水凉的夜空里被热气包覆吸吮,吮过的每一片无声无息立时焦红,站在原地成了一棵火烫的树,她那么想他吻她,或者不想?因为觉得他们的唇会同时烧成枯叶,她听见远处火车的汽笛,太远了,轻得像口哨。他吻她,暖泽的舌青蛇般缠卷,探着她的喉咙,一直掏一直卷,仿佛要把心瓣都捞出来,她在昏眩里绵软无力,整个身子贴紧他才能站稳,他把她兜在怀里舔她颈窝耳涡,鼻尖发脚锁骨,火烫的树烧成了一块炭,她不自禁颤抖,他在她耳朵里吐气:

“我们结婚吧!”

她回过神,定眼盯着他。

“你不能对着我的爱情鸟吐烟,不能叼着烟弹琴,灰全掉进键里。”

这就是她的条件?他眼泪忍在眼睑,忏悔的况味,她最令他着迷的就是,始终能让他保持忏悔状态,他不喜欢爱喜欢被爱,不喜欢宽容喜欢忏悔,不喜欢牺牲喜欢赎罪,他爱这接近受宠的模式,他一路挑衅折磨她,身不由主想沉浸于示威与屈从的魅惑,跟踪她完全希望目睹她的孤寂和牵痛,他的爱因为所欲为燃烧于赎罪。她始终隐忍没有怨怼这一年半,更使他痴狂于输诚,复杂得他自己都解释不清,像王者又渴望为奴,渴望忏悔,渴望鞭打,他简直想请她鞭打,宠溺加鞭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心理学漏掉了这精力过旺的章节,雄性动物配对仪式,他自己都觉得吃撑了。

“你不怨我这一年多?你真不生气?也不问我去哪里?”

他明知故问。

她靠在他肩上摇头,黑暗里仍读得出枫印般血色的幽怨,他要的悱恻缠绵,总引动他山河气壮,最适合他的完美挑逗,巅峰的挑逗,所以,该结婚了,结束一切不可信任。他想起她在信里说,刚强最弱,脆弱次弱,柔弱次强,柔强最强,真正强者的灵魂,接近仁者无敌,尧舜得之可以王天下,寻常儿女得之,在有情世界里王天下,付出者就是柔强,爱情里的仁者,你是刚强和脆弱。她对了,他是来俯首称臣。

她抬头看他,几秒之间肠内已流过苦水的河,从他出现到此刻,分离对他来说不必解释仍从容潇洒,走到哪里挂上帽子就可以是家。她活在无我的当下,他活在有我的须臾,她静观,他被观,她不在的场合他活在无数忙录自赏的被观,他记得她但没余闲太想念,相思惆怅俱属风雅闲差,她很清楚。一向只有静观者记忆被观的脸,没有被观者记忆静观的眼,有也云淡风轻吧。她因静观而无我而宽容,他因被观而全我而自私,纯粹的自私成为肌肤般第二人性,所以他们是极好的象与镜。但为什么要来镜中停驻,形成注视与对照?象是镜的镜!这样的依附已是停泊的伦理,又岂可如此待她?墓石般的冰冷。而在残酷冷漠的一年半后,却又翻身一径热火焚情,那疯狂分裂在他是自然,在她是分裂。一个人要霸道只顾自己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翻云覆雨为所欲为?塞不进感同身受的缝隙。他可以不来看她,但为什么刻意了无音讯,毫无只字词组?那冷酷绝非自然,世上没有不需要倾诉的爱,他不必倾诉比不回复她,更接近无情,自私的人也有自私的需要,他不会因别人的需要而回复,那比较容易理解,他在长达一年半里,竟无情感自身倾诉释放的需要?这她难以理解,岂可成立为热情?这正是她对无情的认知。无情正指自身并无倾诉的需要,倾诉者落情缘,他想念过她没有?一个无情忽然回身向你奉献永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怎么度过那些摧折。她能怎么回答?疲倦的自私需要过渡的歇石?稳定某种不为人知的挫伤?她并不在乎过渡,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五百多天!她在无数的信里透露凄咽,早放弃了自矜,他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她不怕无爱,但不喜欢示爱而无真诚,他完全有沦陷她的能耐。这矛盾逻辑不在她的真诚系统,但他要她怎么样她都会跟随,一如过往柔柔地容让和逆来顺受,但只是她的爱,无关他。还能回答什么?她想要的是他的解释,但她习惯等他坦承,她没有逼供的教养。

她后来学会顺受比了解还了解。顿悟后给他写信,内容关于罗马帝国一个储君的头脑,从不固着于一种状态,企图无所不及,无处不在,显得优秀飘忽反复奇特,以致于他既不认识自己,也不为别人所认识。

没有中间状态,总是出人意料地,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思路无定律,常常因不可思议的改变而中断,没有简单性质,或说正是以无法掌握为简单性质!对他最好的概念就是:他竭力通过使自己不被认识的途径,来使自己为所有人认识!与他相处的明智之举就是,千万别承认多了解看透他,只承认甘心顺受!因为,那就是控制欲。因脆弱而不安,因刚强而专断,不安定灵魂的控制欲,失控将使他瓦解。弱者有为而制,强者无为而制,她当下顿悟礼让到底,她输不了,他输不起!

火车汽笛很近了,该正通过不远的小站,他揽她跨出铁轨,坐进紫花堆里,夜海有艘长船,捕鲸的旺季,真是一个人一个人生。此时的相依为命那么像无憾,她要记忆永久,所以不想苛责,至少他又来了,实在不想破坏,无论如何有他的记忆全好过没有。火车发光的龙般冲过来,两个人捂着耳朵往黑卵石堆趴下,在滚过的轮隙间窥切片的海,巨大的震动摇撼的风,嘉年华的欢乐,她迎风尖叫他也叫,用赛过火车的声量,疯狂地喊,撑开喉咙那样的喊法,每一根发丝仿佛都被音频冲直,她叫得心满意足,重逢以来,现在最快意人生,她喜欢两个人的声音平行在一起,她的圆亮,他的润朗,鸟一样飞入夜空。她兀自浅笑,仰头寻找音鸟的滑翔线,不晓得为什么常常不想告诉他这类想法,爱情在她是有许多秘密的,她要独享。啊,有个人陪自己在夜海夜车边叫个过瘾,像叫梦,也许是年老时回忆里最亮色的几个画面之一呢!多好,好这个字,已经比什么都好。

“你真好。你是世界上的最好。好极了!”

她偏头乐笑盈盈。

“我决定给你一个比最好还更好的自己。”

他惭愧地抱紧她,用腮胡擦她的颈,痒得她闪躲,他的胡子和头发一样卷而粗浓。

“你的胡子打上肥皂简直可以当澡刷!”

说完又脸红,什么联想?

“好主意,我说了你什么都不必带,这就是你的澡刷!”

他还要擦她,她啊啊再叫拉高裙脚就逃,两个人在铁轨上追跑,他真想把她按在铁轨上,她叫春的声音不会那么大吧?也许像她唱歌?娇而工整,他喜欢走在她后面,一摇两巅夹得紧紧的臀,是他独家的风景。

七夕那晚他就在她浴室窗外,她早一天的e-mail里说想他,还想起一首歌:约郎约到月上时,等郎等到月斜西,不知是奴家山高月上早?还是郎处山低月上迟?她打算晚点散步看月亮度节。他看她拿下隐形眼镜洗脸梳头,没戴眼镜走出门。一脸的委屈,慢懒懒真有相思病的可怜,她走在月光里,他故意开车摇下车窗从她身旁经过,欺负她夜视力有限,她望了他一眼,树影遮去部分街灯的光,她毫无感知,他觉得有趣,刻意绕村子反向面对她再来一圈,她正走出两株木兰树影,他若无其事如扬长滑水,她愣住了,停在街边目送他的车远离。他半小时后在她门外的车里,读她从屋里送出的e-mail:我一定是太想你,刚才看见一辆车,从我身边开过,车里那人跟你像极了,尤其是巴农神殿的转角,可惜没戴眼镜,若是你,你不会不叫我。那消失的下巴,在月光下仿佛爱尔兰艳鬼。他在车内熬到半夜,拿了备用钥匙溜进她房里,她睡觉真像奥运地板操决赛,从床头翻到对角,一塌糊涂,她的睡衣是件细肩带的黑丝短衫,两边开叉的同料短裤,两条腿从叉里抬出来弓左弓右,露出模糊难辨的草丛,他头一回体会喷鼻血这类的字义,为什么当时竟能没蛮来,她一定惊喜,他对自己的这点坚持自豪,他要给她一个家,他要在他为她准备的屋子里爱她,真实拥有,像圣经里的玫瑰花床。

“上飞机到现在,你就只吃了烧饼,你不饿吗?找个地方吃饭吧!”

除了母亲,她是世界上最关心他吃饭的人,比他自己还关心。他嫌吃水果费事,只愿意吃香蕉西瓜者流,她说抽烟的人该多吃葡萄枇杷,摘下来用盐水清水荡过沥干了给他。葡萄连皮吃好,枇杷可没法连皮吃,她一颗一颗替他剥,剥得一手汁,玉黄的枇杷盛在菖蒲蓝的瓷碟里,他真舍不得入口,嚼在口里像嚼着青天暖阳,他连谢都没说过。

她用枇杷老叶加甘草煮茶给他喝,浓绿的叶烧出来殷红的水,色如情深意重,美人红颜绿鬓,莫话生离死别,他像喝血般难忘。

“哎,对了,你来到现在,我怎么都没看见你抽烟?”

“我戒了。”

“真的?为什么?”

“不想抽啦,自由意志的灵魂,御物而不为物所御,抽烟而不为烟所抽,说不抽就不抽,不都是你说的。”

“那怎么会是我说的,是真理,真理!放诸四海皆准,检验真理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践!我不信你能戒多久!不过,检验真理最重要的关键就是,你为真理或为自性,就是别为我!自性本身还是真理,所以我可没有要你戒!我尊重自由意志,你什么都别为我。”

他心里笑,我不为你还为谁?她若也有三令五申的爱情铁律,那就是做什么都别说是为对方,为来为去像债与债主,有朝一日拿出账本算总账吓人!为自己就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她的帐上他不欠她爱,银货两讫,倒是她欠他钱,还得结草衔环!年年生日她给他寄礼物,他存心逗她,拒绝投桃报李,换她生日一概相应不理,她根本不以为意提也不曾提,她的感情彻底像招待流浪狗,不只施爱,施舍,她开感情收容所。

“我为我自己,烟抽多影响性能力,我可不想暴殄天物。”

他又想亲她,促狭着眼故意往她胸口盯,延年益寿好好享用。

“你别再闹了!快找地方吃饭吧!你不饿我可饿了。”

“你想吃什么?怀石料理?”

她的最爱,童年柳叶鱼家家酒的衍伸。

“这儿怎么可能会有怀石料理?你到底来过没有?总有地方吃饭吧。”

“你又开始不信任我,你现在是推翻不是推敲。”

“难不成你还变得出怀石料理?谁推翻你,看也看得出这儿哪会有,这连推敲都用不上。”

“我是指你不相信我来过,你不相信我替你安排的人生。”

“说那么严重,都不像你了。”

“结婚对我的意义是生死以之,不离不弃。”

“从来都是你弃我。”

“我永远不会了。”

她静默不答腔,她的沉默通常更多时候指的是默摈,沉默中摈弃。

他心里顿时慌慌落落,这回他不想要她的逆来顺受,摇船般的不信任,他要扑火飞蛾对灯光的依托,水绕山蝶恋花,完美的信靠。

她静静掉泪,也没啜泣也没抹,低眉敛眼也不看他。

“我戒烟了,所以再也不会对着你的爱情鸟吐烟,也不会叼着烟弹琴,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我要你跟我结婚,你还没有回答我。”

这个突然更傻了的傻瓜,她还是停不下眼泪说话。

“我真的不会再那么久不理你,我每天都让你知道我在哪儿。”

“这个问题我不接受沉默,我金太多火又大,我有精神病危机,我疑心病重神经质,你说过对这样的人,必须给予简洁直接精准的答案!所以,我要你给我答案,愿意还是不愿意?说清清楚楚!”

才刚温酒般温热的含情脉脉,掉个头就换成审死判官,她破涕为笑,闹不过这个人。

“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捂嘴喷笑,笑从指缝里流窜散花,他雀跃里还是不放心。

“你说,你说呀!你不会烧饭没关系,我烧饭你吃饭,你脱衣我洗衣,我不听话你怎么打骂都可以,我得罪你马上道歉,一秒钟都不耽误。我就是要你说清楚,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扶着额头笑得岔不出气,他来真的!她花了好几分钟懔笑端容。

“你要我下跪吗?我只跪过爸妈的坟。”

“你别跪了,我不爱那套!我愿意。”

重逢到此刻,他的心才像满天飘雪悠然落地,轻悄躺下来。缺了她,他的所有都是没有大地可俯卧的雪,飘零的雪。他牵她的手往回走,他小时读过一个童话,一个姐姐想要只小狗,在狗店里选了单薄嬴弱的小红狗,只有巴掌大,没人说养得活,姐姐揣在怀里养了几年,它竟长成起重机才挪得动,一条船才载得走,窝比摩天楼还高的巨狗,保护姐姐之余,成为好鸟岛森林救火英雄,一口气能吸干湖水灌灭林火,大红狗克利佛,姐姐用它翘起的尾巴荡秋千。他从小喜欢这个童话,忘也忘不了,这狗的传奇是他的性格对理想的向往,莎士比亚说,让一个男子成长的最好方法,去爱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不只爱,还敬惜。

他搂紧她回到车上。

公路虽平阔笔直,路灯却很少,枯草焦风,天涯流放的况味,仿佛都仅有眼前的彼此,刚才的海誓,谁都得剑及履及,她现在起是他的,他恨不得也打个包袱扛起她,一根箫两头挑,一头是鼓,一头是她,扛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