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的好歌本身就是一个凄绝美绝的故事。比如徐吁的《轻笑》:
你洒了满室衣香,洒了一地轻笑,
于是你匆匆外出,留下门窗儿飘摇。
我乃遍拾遗笑,编成美丽歌谣,
还把你半怒半嗔,算做里面曲调。
等到晨曦开时,我将它挂到桃梢,
他日桃花再香,邻人都称花娇,
但往来唯有黄莺,学唱花顶歌谣,
引来远近来客,齐说莺歌美妙。
可是此中幽情,到底无人知晓,
唯我痴心长记,歌中是你轻笑,
如你他日归来,已失当年爱娇,
记取黄莺声中,是你嗔怒轻笑。
试想,也许曾经是徐吁的一段青梨般害羞的爱,许是他乡下远房一个小表妹来家里找姨妈,翦水双瞳里有抓不住的慧黠和佻达,也许小表妹还有两个梨涡,这样理想的小表妹顶好是梳辫子,顶好顶好有一双浅月亮色的圆口布鞋,小表妹来了,门前窗下留了一串串桃花飘落似的愉悦的半嗔半怒,挂在树梢就成了桃瓣编的一串风铃,风里仿佛有歌。而小表妹终于走了,总可能徐吁心中幽幽的好几年想她桃花似的声音吧!终于流浪了几年之后,他找着她了,在当年的桃花树下,而也许,也许她嫁作农妇,粗手粗脚劈开两腿在地上剥花生壳,然后那年轻的爱就永远挂在树梢头。
总觉得世界上没有所谓真与虚假,存在过的即使是一点想头,稍纵即逝,也就曾经“真”。很多的片片段段的“真”串在一起,倒变“假”了。这令我想起所谓自己的文章。把自己的文章比喻得最叫我触目惊心是比做“肚脐”,──腆着肚脐见人斯之谓自己的文章。我怕自己的肚脐亮相太多,因为那些片片段段的“肚脐特写”拼凑出一个嫣然百媚的“想象小蛮腰”,然而我是只有见不得人的“酒瓶腰”的。曾经有个写诗的好朋友笔名“摇烟”,我爱煞了那大漠孤烟直的联想,叫人想起关河冷落,羌笛吹怨,后来他告诉我他写诗必抽长寿烟一包,把烟摇一摇,也就“摇烟”了。
曾经写过一条巷子,有卖龟苓膏的,有长了竹骨在油纸伞面上刷桐油的,有碗粿西施,也有小柜小秤的中药店,我说下雨的时候撑把花伞,撩起裙子东闪西躲穿巷去,友人爱上我那条巷子,问我要地址,我哪里有那么一条巷子与他?它至少是十条巷子剪接出来的。宛如我的多加遮掩必然倾国倾城的酒瓶腰。所以我怕看自己的文章,别人读了我也怕,我怕他见多了美丽的肚脐,终有一天要逼我对真正的脐眼不堪一看而抱歉。
所以,歌是好的,凄绝美绝的“肚脐故事”。也许徐吁是有一个小表妹,但是声如拉锯,狮子鼻旁边犹有无数芝麻斑,老和他抢冻梨吃,打了几场架还抓破他微髭的颊,徐吁气坏了,用毛笔写了“你是小肥猪”挂在门口桃花树上,临窗一见,得意洋洋,为了气气这个混球小表妹,他做了一个假,胡扯写了一个女孩呕她,她声音不似拉锯,她总是香风细细地吟吟笑着……?
写“肚脐文章”就算是乔张作状,作假吗?那倒也不尽然,写一只绿眼绣眉鸟,晨光中在我的檐前啼明,有这么一只鸟并不假,只不过也许它家在动物园笼子里,写一条波希米亚似的百衲裙,浅紫、芦草白、铜绣绿一块一块缝成的浪漫也不能说诳人,只不过是旧床单剪成块状接起来做了百衲脚垫罢了。写“自己的文章”的人,是剪接了很多真胶卷的,但是已非“毛片”,可倒也不是骗子。
曾经很爱过一首歌,歌名叫《小诗》:
当你驾着一叶小舟来见我时,
我已踏着溪底揉碎的星星拾月亮去了
因为你曾说过,
天黑前,你还没回来,
月亮里,将有你的影子,
月亮里,将有你的影子。
于绢上赠予一个曾经爱过的男孩,我没问过他怎么想的这首诗,我只有心里知道,题这首诗赠他的那个午后,我母亲刚叫我掏过水沟,我狠狠地卖力地掏,白白黄黄黑黑烂饭臭菜尸居余气似的摊晒在院角沟边,我胡乱洗洗手,就坐下来题了那首诗。
所以啦!这是“我的肚脐”,这也不是“我的肚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