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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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木樨花香

看见白先勇的《牡丹亭》,不禁想起手帕交,她演过白先勇最早的舞台剧《游园惊梦》里,年轻的唱昆曲的徐夫人,勾起了卢燕的一场伤春悲秋。那年岁的她,和沈丰英差不多,扮相也有几分沈丰英的明妆俨雅,正大仙容。一样的让白先勇选上,算是两代佳人。

龙从云,虎从风,我是从她才晓得原来昆曲旦角的化妆,可以把一个人变得这样美,这样仪静体娴眼波流转。一个女人一生应该至少让自己装扮上一次,就像至少应该穿上一回华丽的大婚和服,体会那菱花月面,古典香容。

有一天夜里,我们一块儿吃饭,人家的院子种了好几株木樨花,香气从鼻心直窜耳窝,香得要钻出来了,是宝玉的花气袭人欲破禅。房里调笑言喧,我被花香扰得昏昏欲睡。她却忽然站起身说,她病了,声音像冷不防抽出一柄寒光小剑,剑花所到之处,当下有青白的霜色下在心上。

后来她开始一段长长的疗程,有一阵子掉光了头发,戴了漫漫四季的假发。终于新的珍贵的“胎毛”重新长出来,她头一天亮给我看,细软光滑,比原来还好。像暹罗猫颈上一圈柔柔的毛,她眼里放着光,那么有把握从前可以顺利回来。

没有多久,木樨花仍香着,她又悄悄说,去做了另一种疗程。揭开衣服给我看,身上一大片光束照射后,木棉花瓣般浓红的红印子。我坐在椅上脚心冰凉直上手心,她却笑说──现在真是名副其实的艳若桃李。

之后好些天,拿着她的紫微斗数命盘,翻遍了书店里每一本神算解盘的相书,因为她说她宁愿我替她算算。日色粲然下,站着突然希望能通神鬼之合的我。我的手捧着书,止不住细细地抽抖,从来没有这样虔诚。有一天夜里,书店快打烊了仍在翻,照眼明的橘色灯光,把我的影子投在薄如翼的书页间,我战战兢兢地翻,觉得在翻一种幽深如古宅里垂挂的帘拢,唯愿掀开一扇,让生之流丽随光照进去。

后来看见西西的《血滴子》。大约也只有病人肯这样不避讳的“娘子自道”,做为手帕交舍不得。西西文章里的血滴子,她也戴过好些时日,手术后的日子腰上系着,脉脉的血水像生命的沙漏,仿佛林黛玉和茶花女得的肺痨,弱质楚楚叫人疼怜眼前可能飘逝的娉婷。佳人生病虽如风摇长命灯由人叹,但美人病起来终究比一般人好看些,单只希望她能留着美好,灿灿亮亮仍淡东风立细腰,就能使那时候视那病为巨大灾难的我们,安心得多。

手帕交生病之后,变得更珍惜人世,认认真真唱戏给我们听,有时候陪我们说话到夜深人静,累了就靠上软枕,听周遭唧唧喳喳,比从前有更多的温柔其中,似乎活得兴兴轰轰才有更多的烦恼,那人犹在此,神思已经出尘的淡定,仿佛她唱过的戏文:“闲心似缱,这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

她而且把情爱一并解脱割舍,苦集灭道生死大限,忽然大彻大悟,丝毫没有焚稿式的哀戚,只是她那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的旦角日子,静静地要结束了。

木樨花再开了三年,闻习惯了方知婵桂其实光整,清洁,条理井然。

她成了那戏文的下一句──“拼得香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