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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寻上千般恼

皇帝今日,竟是束了冠的。

那一整日,脂砚的脑海里都会不时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当纤瘦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至金銮殿上,那样性急,甚至是不顾一切地朝着群臣喊“你们谁家还有叫脂砚的”时……

这场横嚣了整个朝廷的“胡闹”,对于她,无疑是个不小的震撼。

五年的相处,她不是不清楚他邋遢贪懒的性子——这昏君从来都是不修边幅的。好好一件锦绣衣裳总能被他穿得不成样子,披头散发,也不爱趿鞋,总是赤着双脚大咧咧地四处跑。偏他的平衡感还极差,稍不当心便会被自己拖曳的衣袍绊住。像极了没有教养的劣童。

但今日,文武百官面前,皇帝竟是体面得很——倘若忽略了他之后愚鲁的言行的话……

“昏君,你真不该如此心血来潮。”幽密的暗阁内,脂砚轻轻摇了摇头,搁下手中特制的画笔,而后端起面前的镜子仔细端详右颊上丑陋的疤痕——便是方才自己画上去的。

刀痕划破美人脸。犹未淌干的斑驳血迹里结着粗红的痂,乍看竟仿佛真是用刀割进了肉里去,骇生生的还怕吓不跑那群贪垂美色的人?

“你还是,快些给我死了这条心吧。”她抿唇淡淡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暗阁内设东南西北四个小门,其中南门通的是宫苑深处一处偏僻的竹林。如今已是入夜时分,外头的凉意又深了一层。今晚的月色要瘦薄许多,偏四周的稠云还推挤得很,时不时便将那点微弱的光华掩了去,唯留着几圈诗意的底晕儿。若非借着远处长廊里那一点零星的宫灯黄火,甚至瞧不清眼前的路。

脂砚轻步走向昨日的那片温泉密林,皇帝果真还在那里等着,双手托腮,眼里有着近乎不依不饶的神色。或许是月色萧冷,他的脸色比往日还要苍白许多,手指关节微微泛青。

他也竟有……这般执着的时候?脂砚的眼里忽起了困惑之色,却又在瞬间理智地收回这本不该有的心绪,同时脚下有意发出声响,引来了皇帝的视线。

“脂砚——”夙婴的脸上掠过一抹喜色,又在下一刻彻底僵住,“你——”他怔忡地张大了嘴巴,再也发不出第二个音节。为何她的脸——

哼,定是被吓怕了吧?脂砚便识趣地不再靠前,眼帘低垂,眸底渐有泪光涟涟,“陛下,求陛下以后不要再寻脂砚了,脂砚承受不起……”字字悲戚凉人心底,却也不失时宜地添入了怨君的意味,“只怪脂砚身份卑微不如草芥,自是不能与那些权臣献上的宠儿相比的……若非陛下会错了意,脂砚也不会被他们害成这般模样啊……”

嗯哼?却不知这一边,夙婴已在心下轻笑了起来。脂砚啊脂砚,你果真是面面俱到啊。这样一番动情的哭诉,不仅能让朕止步于你自毁的容貌前,更是花了心思要让朕看清那些送媚献宠的大臣们的真面目,是吗?

“我……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的……”巧妙地掩去眸底的精光,皇帝正讷讷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脂砚……你,你可不要怪朕啊……朕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的……”皇帝从不计较礼数,在她面前总是自称为“我”的,而一旦换成“朕”,便自然有了不同的意味。

如此最好。脂砚在心里痛快一笑,“陛下?”偏还要故意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仿佛是极不愿相信他竟能这般无情,“陛下……”她声声喃喃,而片刻之后,忽又利落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唇角微抿,眼里的笑凝成极淡的一抹讽刺——是了,昨日的她便留给皇帝如此端庄秀慧的形象,如今即便被他嫌了也还是要留着一分清高在才最像的。

“陛下所言极是,一切都是脂砚自讨苦吃——是脂砚愚昧,不知云泥之别……脂砚告辞。”脂砚揽袖提裾,甚至没有行君民之礼便决然离去了。

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死了心,心情自然大好。不料自己还没走出几步,便闻一声重重的叹息声从后方传来:“唉……脂砚你啊……”尾音拖得很长,带出些似怨犹怜的味道。

脂砚本能地回过头去,看见皇帝正懒洋洋地瘫坐在地上,纤弱的身子伏上面前那块青石。墨色的长发披散至脚踝处,半遮着脸面。瞧他此刻的德性应是觉得邋遢罢,然而却又意外地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很羸弱,仿佛连说话都吃力得很。是因为他今晚的脸色不佳还是——

脂砚的眸光倏忽一沉。他的脸色——他的脸色怎么竟惨白成这副模样?

“你没事吧?”她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这么一句,显然是不符合她此刻身份的话。说完之后才觉得气恼,不想自己竟也有出错的时候?还是在他面前……

所幸,皇帝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失礼,依旧自顾自地嬉笑起来,“我啊,向来是很没耐心的。喜欢一样东西也从来都是一时热,热劲过了就忘光光,谁也不记得。难得有真心喜欢的东西也一定是假的吧……”声音娇娇柔柔,他说得好轻描淡写,“所以我从来只会追一次,觉得追不到了就立刻放手。一点也不累心。瞧,朕是不是很聪明呢?”

脂砚缄口不语。那一瞬,眼前的他,耳边的话,她竟分不出半点真假!

是啊,皇帝是很善于心血来潮的——在她自己还未入宫时便已听说过了。不是一直都有那样的传言吗?夙婴太子曾与一个模样俊俏的掌灯宫女有过暧昧之情,一来二去的便许下了天长地久……当时可真传得沸沸扬扬的。可后来等那傻丫头怀了身孕,不堪受辱才哭着来寻他时,负心的郎竟只顾得上与自己新收的男宠嬉笑怒骂了……

她并非善论是非的人,宫女们私底下的嚼舌她也从来只当耳边风,偏这个传言她却记得格外清楚——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皇帝对自己也是。并不曾觉得可笑,抑或可耻……仅仅,只是,不相信他会长情罢了。既然注定了不能长情,又何必贪寻一时之欢?

“陛下确实不笨。”心底无端生了郁结,脂砚当下的口气竟是出奇的差。

夙婴抿着红唇还在笑,脸色却越发显得苍白,“所以朕的热劲过了,你走吧。”他挥挥袖子说得干脆。

此刻的皇帝——眉目清澈,也不减柔媚,却分明少了以往的妖邪之息。而倘若脂砚再仔细些瞧便会发现他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着诡异的青褐色斑痕,像嗜肤的蛊虫爬进了筋脉。

可惜脂砚并没有闲暇注意到这一点,“陛下请好自为之。”话音未落便已不见了她的身影。那猎猎一转身竟将风势也带得急了,衣袂翩跹着将她的发香送来,掠过鼻尖倏忽即逝。

“酉时两刻将至,‘栖巧檀’逢时而香。乾坤黯,其合力不敌坎离,阵相亦有变。‘衍毓阵’遇栖巧檀香转为‘曲破杀阵’……逢草木皆为兵,寻人迹,折刃而杀。阵眼……青石,兰。”夙婴涩然苦笑,伸手想要去采开在青石那头的一束妖冶的暗紫色兰草,指尖吃力地探出,还未触及却已颓然垂下手臂。这被药毒拖累住的身子竟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便闻“骨碌”一声,从他的宽袖里掉出一小块檀木,埋入深草里,散发出幽谲的奇香。

又是他自作孽呵!却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了……脂砚,你定是不会再回头的吧……

夜色愈暗,入境的风路也在无形中起了变化,由顺方岔为七股。正疾步走在前方的脂砚蓦地停下脚步,凝神静听,并谨慎地将自己的鼻息也一并隐去了。

草木戚戚亦循其天道应流之理,本质娇弱无害。然若混入异谲阵相颠覆乾坤,便能凝气入脉化为利刃,且寻着踪迹杀人于无休。而该阵便是——

“曲、破、杀、阵。”脂砚咬牙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此时脚畔一株石荀花茎正飘悠悠地掠过来,而不等它触及她便已利落地飞身而起,躲过那一劫。然还未待她喘息,身后的古树忽然又似有了灵性般垂下枝条,腕粗的韧茎利扫成鞭。

“嘶——”伴着一声微响,便见脂砚的宽袖中倏然飞出一根极细的银丝,攀住枝条,并在瞬间将之绞断——“啪滋。”那从粗茎中喷溅而出的汁液竟是诡异的猩红色,似血一般!

“果真是邪阵。”脂砚微眯起眼睛,而后面的枝条犹在继续,一根根张牙舞爪地袭缠过来,势不甘心地想要与玉共碎。腕上的银丝再度出袖追擒,携同轻捷的身子掠至云涯之上。再于半空一个迅疾的折身勾栏,赫然一道“白虹舞月”——这瞬起乍落间竟是不减她的半分优雅!而紧连着便是“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些枝条已颓然断裂一地,满树斑驳。

“曲破杀阵破阵之法有二,其一为寻其阵眼青石兰,其二为,毁阵。”翩翩然立于银丝盘隔出的半空中,脂砚掐指一算,“至酉时三刻,乾坤归正,坎离相争自削合力,为最佳毁阵之时。”

她的心下已有了打算。只怪昨日急于离开,忘了毁去衍毓阵残留之形,才由之转为曲破杀阵。若今日再不毁了该阵,真不知后来又会被旁人利用转化成什么邪门歪阵!

她眸底的流光开始沉浮不定。能同时利用天时之变及栖巧檀香将衍毓阵转为曲破杀阵,果真是不简单呵!如此看来,这皇宫里定是还有其他精通阵法的人在!然其目的究竟是——

“皇帝!”脂砚的脸色煞然一变。该死!她怎么忘了——皇帝如今还留在那里啊!

早已顾不上会在他面前暴露身份的危险,脂砚果断地回身便寻至皇帝所在之处。而眼下更是触目惊心的一幕——无数粗实的枝条正紧紧地缠裹着少年纤弱的身体,原本秀致的面部已经扭曲以及那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青褐色的斑痕,一道道疯狂地往瞳仁里长着蔓着,刺到眼睛都痛了起来……

“陛下!陛下……夙……婴……”

是谁的语调这样熟悉?这样声声嘶哑地唤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夙婴陡然困惑起来,仿佛听着的也是她的梦呓。那个叫殊笑的宫女,曾也是用这样的语调唤着他,提着一盏明黄的宫灯愈走愈近……

是啊,那是许久前的梦了,一直,一直,一直到现在都未曾醒过……

“那边似乎有人?你若方便,不妨去为他引一下路吧。”

“呵呵,官小姐哪儿的话,奴婢自是方便得很。”

耳畔是少女明朗的笑声,不若一般女孩子家的娇气,多了一些憨实,却清清亮亮,淌成一斛醉月香潭。如同那盏愈来愈近的宫灯,暖黄的光明晃晃地照进了他的眉目里。更在他脆弱无防的心尖上稳稳扎下了底子。本是她一时兴起的施与的恩——他却一辈子都记得。

延廊通的是皇宫极偏僻之处,与君臣间的喧嚣离得很远。月色半掩下,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夙婴缓缓掀开眼帘,看着来人,声音含糊:“你是……谁?”

那掌灯的小宫女便顽皮地将手上的宫灯这么一转,明黄的灯花里她眨眨眼儿,玩笑道:“我啊,便是你的执灯人,专为你引路的。”她满眼都是笑,笑的时候左颊一朵浅浅的笑涡。

“执灯人……哦?”夙婴似梦似醒地应了一声,起身的时候还有些站不稳脚,小宫女便悉心扶住了他,而后朝着不远处那个紫衣女子的侧脸福身示意,“奴婢先送他回去了。”

夙婴下意识地顺着小宫女的目光望去,却只剩了那紫衣女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始终立于暗处,连大致的轮廓都瞧得不甚模糊。只记得她的头发很美,如乌黑的缎子般顺直地垂于膝下,半绾的荷髻上巧意地斜插一支簪。她是那样的疏淡,轻笔勾勒的一点墨彩,瞧不出原先的底色,亦不知这点墨韵要如何渐变下去,仿佛连骨子里也是纯粹的……

或许并不是她有意端出来的架子,却依旧让人觉得她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这样端庄,这样优雅。且看得出——她的性子定也是如那身云锦罗缎般一丝不苟,容不下半点错误。

嗯哼。全然不同于身边的小宫女——她可迷糊得很!连自己这身装扮都瞧不出个身份来。偏又很擅长用笑容去遮掩自己的无措,笑得很憨,却很暖——如同她手里执着的那盏灯。

“可惜你没瞧见她的模样,可真是——美!真的好美呢!”待那紫衣女子离去后,小宫女忍不住抵掌感叹道。若论她自己的模样也是置于珠玉之中丝毫不逊色的,倒也单纯得很,语气里不见丝毫的嫉恨之意,“呵呵。我还是第一次瞧见那样美丽的女子啊。”且还是这般温柔细心的人,方才便是她让自己为他引路的呢。

“她?”夙婴将下颌抵在少女肩上,半耷着眼皮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谁啊?”声音慵懒,夹着凉薄酒气的呼吸轻飘飘地拂过少女的耳际,牵生出千般旖旎的暧昧之意。

“好像是……右大臣家的千金吧。呵呵。”小宫女憨笑着挠挠头,不愿说自己忘了对方究竟是左大臣还是右大臣家的了。她本只是个小小的掌灯宫女,极少听闻那些君臣之事,那些大臣的名字她可是一个都记不得的,只知道今日的喜宴来了这么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甚至眉尾的斜斜一挑都已让四座的人陷进了云雾深处不知归处了。

夙婴便又往暗处瞧了一眼,仿佛也隐隐闻见了一抹极淡的香气被风送来,然后从鼻尖溜走。朦胧得像春朝里的桃梦一般,夏过了了无痕。而后便见他明眸一转,嬉笑着点了一下小宫女的鼻尖,“现在,执灯人,引我回家吧。嗯哼?”

……

那位掌灯的小宫女便是殊笑。而当时的她又怎会知道,眼前这个逃了喜宴就月独饮的玲珑少年便是夙婴太子——这个注定了会成为自己生命里不朽的过客,同于那道瑰丽而锥痛的伤痕的少年,便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待沧海桑田,云过景迁。还要听着梵音,含泪笑说那缘起缘灭——缘起时啊,却只是这样一盏不起眼的灯火……

而同样惦念着这盏灯火的又岂止是她?恩亦是债。只因始终记着她当年的恩,所以至她死也会觉得心里亏欠了她。却只恨当时年少——轻易说出的话,千金之诺,又怎能更改得了?

是呵!从前他恨她之后的叛离,恨她之后的虚情假意,甚至是与七弟联手做戏来欺骗了他——所以他会毫不留情地说出那句:“孩子不是我的。”

倘若是换作现在,他定会直截了当地承认了罢。殊笑想要的,不过是个堂堂正正的名分罢了。既然自己能给她,又何必让她难堪受辱——以至于最终香消玉殒,美人成灰?

这皇帝之位——最终只成了一具躯壳不是吗?皇陵的棺材里还埋着那么多华美的冷尸呵……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哈!却还是让那么多人眼红过,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拼了命……

“殊笑……”仿佛还是在梦境里,夙婴喃喃地轻唤出声。迷蒙地睁开眼时,落入眼帘的是小太监们焦急巴望的眼神,“陛下!陛下您醒了?”立刻欣喜地欢呼起来。

夙婴倍觉头疼地按住额心,好半晌,忽然一骨碌地惊坐而起,“朕怎么回来了?”不可能,那个曲破杀阵明明是不见人血势不休啊!自己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难道——

“是太后派人将陛下送回来啦!”其中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咋呼道,“真是破天荒啊,太后今日对陛下格外的好呢。奇了怪了邪乎了,从前不是一见到陛下就——”被皇帝埋怨地瞥去一眼后小太监立马掩口噤声。

夙婴眉梢一弯,便又开始同他嬉皮笑脸起来,“喂,太后可说些什么没?”问得有些漫不经心,其实心底下早已乐开了花。瞧啊,她还是回头了呢。或许她所顾忌的仅是为了保护一国之君——而不是他夙婴这个人,但她终究——还是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的,不是么?这是她的施舍,于他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太后说……”小太监认真地回忆了一番,又在瞬间喜形于色,“啊!太后说了,让陛下多爱惜自己一些呢!”竟是答得一字不差。实然,太后是极少会给皇帝留什么嘱托的,更甭提什么嘘寒问暖的话了,因而她难得开的恩他自会记得一清二楚。

夙婴的脸上升起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斑斓的烛影打在脸上以及他眸底的流光也在一瞬之间统统明亮起来,“她……真是这样说的?”声音竟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小太监点点头,“嗯,她还说让陛下以后记得穿鞋。”他拿余光瞄了瞄皇帝****的双足。

“大胆!不准看!”夙婴故作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声音却在笑,嫣红的唇角在笑,修长的眉目也在笑,而他身后,满世界帘和烛交错的影子都在笑——或许更是一种不可遏止的疯癫及发泄,一直笑到他的眼睛里都是泪花晶莹。

“这是你自己说的啊,我从没有问你讨要过的……”他揉揉眼睛,眸底漆黑的瞳色一点一点地飘忽开去,蓝底素笺上的墨锋由浓转淡,然后晕开一抹清澈的留白,笑得好无邪,“呵呵……你自己说的,那么我记一辈子,也不过分吧……”

是的,他并不曾强求过她要对自己好——那么她情愿给予的恩义,他更不会视若未闻。如同殊笑曾为他引路的那一盏明黄的灯火,他无时不刻都会惦念于心。

“太后说,让陛下多爱惜自己一些……”

夙婴端着脸喃喃,然后“哧”一声嬉笑起来,敛下眉弯里的春意盎然。瞧他玲珑如玉的脸是多么的孩子气啊,偏那淌到眼底的笑意却是极深、极沉的,甚至还带着一些不可名状的阴冷,隐隐地让人不寒而栗。嗯哼。脂砚,朕这一次,可绝不是心血来潮呢……

“陛下,毕太医来了!”外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则礼?”夙婴立马换上明媚的笑脸,巧妙地掩去了眸底的精光,“快快快,让他进来。”

随着流畅的珠帘被来人掀开,一名眉目清俊的青衣男子走了进来,神色肃然,“听说陛下又犯病了。”他二话没说便打开了药匣,利落地取出里面的药针。不同于一般针灸用的扎穴银针,那药针竟是乌黑色的,隐约还有一些褐色的血渍遗落在针尖上。

皇帝便熟络地解去身上的衣衫,而后懒洋洋地趴在玉枕上。他果真是恣意得很,即便是于众人面前竟也可以毫无遮拦地露出自己白皙如瓷的背部,“则礼,朕上次犯病可是在两个月前?”声音娇柔,却媚惑至极,仿佛稍不当心便会被这妖孽般的人儿收去了心魄。

毕则礼揽袖款款走至床边坐下,视线落在他细腻更胜女儿家的肌肤上,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确实。陛下的病,似乎愈见频繁了。”

话罢蓦地出针,准确无误地扎入原旬七穴。

背部的酸痛渐渐模糊了夙婴的意识,只记得床头那一撇淡蒙蒙的烛影,被珠帘子裁剪成错落有致的形状,昏黄的流光倾盘洒了一地。紫檀木窗棂上雕的是朱雀纹,精致到浮靡的镂刻,片片翎羽鲜活如生。是否因它毛羽未丰,还是锋芒内敛,偏要被禁锢在这牢笼般的地方?

大智若愚。哈!说的竟是自己?夙婴自嘲地阖上眼睛。窗隙漏进的风时而会携来淡淡的幽香——后苑里的白宫雀花已经迫不及待要馥郁起来了,预示着明日就快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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