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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细雨润如酥

待翌日晨醒时,整个后花苑都已铺满了粲然的阳光。黄绿色的琉璃瓦上犹滴着朝露,清清润润地梳洗过檐下的尘灰。小太监打着哈欠推开窗子,筛进了日色,细长的柳藤枝正悠闲地拂着雕花的窗棂,飘悠悠的,似还带着些贪欢的性子。

昨晚的凉意早被蒸融了去。后花苑里开的是成片的白宫雀花,带刺的茎上缠着乌青的藤,开出的白花成小小的月弧形。推挤着攀至花架边缘张望着,似贵妇伸长了纤白的颈。

看着它们欢喜,身子初愈的皇帝也跟着心情大好地趴上窗台,伸手欲去摘那一枝骨朵儿。

“想你也不小了,倒还是像个孩子。”不期间一个端凝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首看见的正是鸾姬太后。她照旧一袭绣凤金缕衣,乌髻高绾,身上揽着幽浓的熏香气。

已是早朝之后,鸾姬太后有意不让太监通报便径自进了皇帝的寝宫。恰瞧见他弓着身子伏在窗台上嬉闹的一幕,“皇儿——”换作往常她定会板着脸说他“不成体统”,然而今日她却换了口气,“快些下来吧。”她朝他莞尔一笑,烟眉凤目不减高雅。

夙婴瑟瑟地缩了一下肩膀,而后慢吞吞地从窗台上下来,重又坐回至床上,“母后有事?”他语气懒懒地问,目光期期艾艾的也不知瞄向了何处。

鸾姬太后笑着走至他床边坐下,“明晚的官宴,皇儿定是要去的。”她用的是肯定句。

“儿臣自然会去。”夙婴倒也答应得干脆。或许更是没有耐心再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与太后争个对与不对。何况他现今已有了更关心的大问题——“母后,儿臣真真是喜欢上一个姑娘家了。”他的语气里满是哀怨,一副相思成疾的模样。

鸾姬太后了然一笑,“可是那日皇儿跑到朝上说的,叫什么‘脂砚’的姑娘?”心下却在惊讶不已:事到如今他竟还不死心?

夙婴没有回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窗外的一簇白宫雀花,像在自说自话:“脂砚,不像是乐伎啊……那样优雅,那样清高的人怎么会是乐伎呢……”他兀自困惑地挠挠头,猛然又激动地一拍手,连语气也变得兴奋起来,“好啊,脂砚一定是骗了朕!她统统都是骗朕的!”

鸾姬太后微眯起眼,“皇儿确定?”

“千真万确!朕说的怎么会有错?”夙婴陡然粗暴地叫嚷起来,真真像个喜怒无常的昏君。而下一刻他又嘻嘻一笑,凑近了鸾姬的耳朵善媚又讨宠地道:“母后你也听见的,那天儿臣上朝,的确有个官说自己有个女儿就叫脂砚的。儿臣以为,脂砚八成就是她了。”

鸾姬太后抿唇而笑,眸底却有异样的精光倏忽而逝,“说的可是右大臣?”确实,那日皇帝上朝询问时,修屏遥便是第一个站出来应声:“微臣确有一女名唤脂砚。”

“右大臣?”夙婴的神色颇有些不满,“可儿臣总听他们说右大臣是贪官,是——是坏蛋!”

鸾姬太后微微愕然,而后“哧”地轻笑出声,伸手溺爱地抚上他的发,“哀家可真意外,竟是连皇儿都听说了?”显然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啊哈!那么脂砚一定就是左大臣家的女儿了!”皇帝的思维开始跳跃,竟还理直气壮得很,“他们都说左大臣是好人,脂砚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

明知皇帝是无理取闹,鸾姬太后的脸上却起了异样的波澜,而后她正色道:“皇儿莫要胡闹了。左大臣分明说过自己并没有女儿叫脂砚的。”心下却道:倒也多亏了从前那“乌发美人”的唤法,唤久了便也无人知道她的本名——不然可真难将他瞒过去。

“他这叫‘欲盖弥彰’!”夙婴得意洋洋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板一眼地同鸾姬太后卖弄起自己仅有的一点学识,“你说,一个人如果不想让你找到,难道还会自曝身份等着你去寻吗?哼哼。所以脂砚一定是左大臣家的女儿,绝、对、错、不、了!”

“哦?”鸾姬太后笑意不变,眸中的神色却越发冷厉起来,“哀家今日当真是大吃一惊。从前的皇儿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她的余光瞄向红木桌上那本《三十六计》,恰是翻至“声东击西”那一计,“莫非,真是萧先生教得好?”

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有女官急切的声音传来:“启禀太后。右大臣说有要事需单独面见太后,此刻正在鸾合殿前等着呢。”

“他?”凤目微微狭起,尽管端庄依旧,鸾姬太后的语气里却分明透出不耐,“你去告诉他,哀家今日身体不适,不想再谈那些事。”说罢揽袖起身,长裙曳地,旖旎自生姿,“夙婴,你若真是喜欢姑娘家,哀家明日便会考虑为你选妃纳后。”

她留下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去了。

落花飞簌簌,处处迷归路。衣黛引旧思,何留香如故?茗萱遍植的延廊之上,脂砚心有戚戚然地往前走着。宫苑里花香馥馥,多数是宫外寻不着的奇芳异草。雕栏玉砌,长廊逶迤甸甸香榭。

前方不知是哪个宫女兴奋的声音传来:“今日是八月初七,初八,初九——啊呀,奴婢后日便能回家一趟了!”

逢诞归家。这是宫里新立的规矩——宫女们若逢双亲生辰便能回家一趟。

八月初七。脂砚驻步若有所思。是啊。待在宫里这么久,确实也该归家一趟了……

不料午后的天会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将雾霭湿气也染深了几许。诗意的雨丝儿牵成细密的银线,不同于往常倾盘直下的瓢泼,却多了些江南水乡的韵味。

脂砚撑着一柄白底红梅的纸伞走至自家的庭院前。偌大的院子里梧桐疏朗,芭蕉遮面碧色含羞,从脉理滚下的“滴答滴答”声似大珠小珠砸玉盘的清泠,抬眼望天却还是晴空万里。走过未开花的梅坞弄便是一片碧翠的湖迎客而来,湖心有亭,亭中石凳环桌,隐约可见一抹孤影正悠闲自在地品着花酿清酒。

脂砚微微提气,脚尖轻踮,便向湖心飞掠而去。连绵的雨丝于半空被阻,落在湖面上起的涟漪却是分毫未乱。待那柔若无骨的云蝶儿轻巧地掠过湖面,罗纱翩然落定至身前,衣袂却未沾得半点雨露——足见其轻功极佳!

“父亲大人。”脂砚收了纸伞,福身行礼。

男子正望着湖面出神。他果真也随性得很——秋意凉透却只着单衣,前襟也不记着要拢紧,倒像是故意要露出自己迷人的锁骨。玄紫色的锦织外袍没个样子地披在肩上,仿佛随时都会滑落下来。长发松散垂直腰际,也未束冠——这当真是已为人父的男人该有的样子?

见是她来,男子直接递了一杯清酒与她,“我就算到你今日回来。”他笑。

白玉杯里,花酿的琼浆清香扑鼻。脂砚伸手接过,而后款步走至他对面坐下。省略了礼节性的嘘寒问暖,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道:“女儿之前便见过那三甲名单。探花水沁泠虽无人引荐,实际上却是由父亲大人暗中选出来的吧。”

男子修长的眉目斜斜一挑,神未移,风情却已自现,“想知道我为何会选她?”声音低沉,却满溢着疼人的暖意以及那一斛恰到好处的韵味都从心尖上梳淌过去。仿佛仅是听着他说话便再也无法急躁起来。

“想必她的答卷定是出类拔萃,或是能让人耳目一新的。”脂砚猜测道。

“哈、哈。”男子朗声笑了起来,对她的回答未置可否,而后却从袖中掏出一道黄皮卷轴递予了她,“她的答卷。你自己看了便知。”

脂砚便摊开卷轴,凝眸细细地往下看去。她自始至终都未吱声,脸上的神情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是期待——而那点期待渐渐消弭,一点点颓化成失兴,甚至夹杂着一丝不解的薄怒,以至于看完整张答卷之后她的眉心都蹙在了一起。

“好失望吗?”男子抚唇而笑,分明是料到了她会有此反应。

脂砚分明是不悦的,尽管表面上平静无澜,“我原以为——”她顿了顿,并适时调整好自己的口气,“女儿原以为,父亲大人至少会选匹千里马出来。”她移开目光淡淡地道。平心而论,水沁泠的那份答卷唯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平庸!而原先写下的“重用”两字——抹掉。

男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倒觉得,她确实是匹千里马。只是,她尚未寻见自己的伯乐。”他支起颌来,唇畔的笑意愈深,“脂砚,这便是你的责任了。”

脂砚微微扬眉,等着他的解释。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份答卷她是有意答得平庸的。”男子指着卷轴上的字,眸底掠过分明的赞许之意,“瞧她的字——锋芒毕露,大气浑然,说明了她绝不会是个平庸的人。”

脂砚这才注意到——这份答卷是用草书写的!字字如流水行云,连顿笔处的衔接都那般流畅自如,浑然一体。试想一个女子竟能将草书写成这般凛然正烈?倒果真,不简单了……

“且她同样善于收敛自己的锋芒。”脂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眼底逐渐起了笑意,“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笔处都处理得非常圆滑,将那股霸气都磨成了恰到好处的低调,刚柔相济。”

“这一点,倒与你有几分相似。”男子莞尔笑道。想自己的女儿这般聪慧且识得大体,坐看群臣也能临危不乱,指点江山游刃有余——他可是无时不刻都引以为傲的。哈,尽管这丫头偶尔也会有些自负……

“明晚的官宴,女儿定要好好会她一会。”脂砚笑道,眼睛依旧望着那份答卷出神。

男子淡淡地瞥去一眼,似兀自沉思了良久,而后缓缓开口道:“其实,我选出她,倒不止因她的字。”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花酿,“你可知,水家本为江南首富。富、可、敌、国。”

脂砚惊讶地抬起眼来,眸光微漾,似乎隐隐预料到他的下文。

“哈、哈。”男子越发笑得酣畅,仰首将杯中的花酿一饮而尽,“脂砚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准许女子应试从官这么久,真正能选中出类拔萃的却如凤毛麟角?”

脂砚垂眸轻轻地叹了口气,答出四字:“风气未成。”确实,民间的女子,无论为妻为妾为婢,大多数皆只懂得绣花织纺,又有几个识字的?寻常人家的百姓出不起那个钱,而官僚家的那些老顽固更不曾想过要让府上的千金应试做官。女子参政之风实难形成!

“那你觉得,若水沁泠真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官,依她的鸿鹄之志以及——她家雄厚的财力,她又会怎么做?”男子开始循循诱导。

一语点醒梦里人!眸光倏忽一亮,脂砚脸上的笑意也深深绾进眉弯里,“如今的高官权臣,哪一个身后没有政客门徒无数?待她有了名气,必会出钱大兴女子学堂,广揽天下才女慧媛,以助巾帼之威!如此一来,几年一过,风气定成!”

心底的欢喜之意溢于言表——素来端庄的她极少会这般随性的。见她如此,男子情不自禁地低喃了一句:“总像是利用了人家。若非国库空虚,倒也不必谋这个法子。”

闻言,脂砚的神色忽沉,半晌不曾答话。而后她静静端过桌上那杯清酒,举袖半掩浅尝了一口,“父亲大人可知,萧先生如今成了皇帝的老师?”她适时转了话锋。

瞧见她脸颊薄染的酒晕,男子不禁舒眉而笑,而那风情尽显的一笑,竟是连碧池花容见了也要黯然失色,“如何?”他有意回答得模棱两可。事实便是——萧烛卿本是由他引进宫里当老师的。

脂砚垂下眼帘,心中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父亲大人,萧先生心若神明,如今的女儿怕是配不上他的。”她的语气依旧是疏淡如云,很好地掩饰住了语末的那一点失落。

“哦、呀。”男子扣指抵唇,一副好诧异的模样,“我原以为,我的女儿向来只有别人配不上的分。”那语气却是欢喜得很。

“父亲大人真是——乱点鸳鸯谱。”脂砚真真是不满起来。这个男人——分明是将瞧见自己女儿的失措当成他的一大幸事!“女儿如今已二十有三。”脂砚正色道出这个事实,“再过个十年八年便是枯柳一株了。”所以她怎么可以,还奢望着萧先生予她的情义……

“你确实不小了。”男子好温柔笑了起来,应了她的话,“也确实该——寻个好人家了。”

脂砚咬住下唇不吭声,手指攥紧了衣袖微微发着颤。

“脂砚,我从前便说,你出生之时,适逢昀昌星转黯,而欺煞星越位,此为天下大劫。因而注定了你需扶朝救世——”男子话语轻柔,细吐纳气,匀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叹息,“这命里的定数,或许你从未相信过——又或许,你所做的一切,原本只想还我的恩……”他起身,背对着她,“然两年之后,天象转祥,欺煞星归位。你是否也该,放自己自由?”

自由?是呵!她欠他的恩,亦是娘欠着他的——其实不过是用来捆缚这血脉之亲的枷锁罢?逃不开,更不愿逃开啊……脂砚静静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发,一缕一缕地,像是极为专注地将自己漂亮的乌发梳理好。半晌,忽然轻巧地笑出声来,“好。”她答应得干脆。

此时雨丝儿携来的雾气逐层糅深了,虚飘飘地由她的身后席卷而至,覆住她姣好的容颜。寒烟笼着翠生生的薄雾,曼妙的诗意入眼,连她的表情也被这层雾气遮掩得飘忽不定起来。偏那股幽淡如兰的气韵却不减半分,“父亲大人可愿与女儿打个赌?”她支起腮笑吟吟地问,指尖蘸着酒酿闲闲地在桌上写起字来。

“怎讲?”男子扬眉微惑。这丫头的心思当真巧得很,有时连他也猜不出个半分。

“就赌这水沁泠是锋芒昭,还是兰心妙。”脂砚抿唇莞尔,“明晚的官宴,父亲大人觉得她会着官服还是女装?”显然,若着官服便是低调随流,而着女装,自然便是风华出众了!

男子“哈哈”一笑,来了兴致,“好!我便赌她着官服。”

“那女儿便赌她着、女、装。”

秋日的暮色总是来得极早的,谈笑时溜去的光阴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待脂砚出了府邸时,外头的雨雾也都蒙上一层薄薄的暗影。雨势虽小却始终不见停,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开在眼前寥寥的几柄素花纸伞。地也是湿泞得很,稍有不慎便让顽皮的泥点子沾上了裙裾——这样的天气显然是不适合走访旧友的。

雾霭深处,红梅醒春。一袭云裳翩翩然淡立于青石桥畔,远远地望向尽头处的那座高宅阔苑,“陌桐现在,定是又在折磨苑子里的那些花草了吧。”纤指细细地捻着伞柄上系着的粉紫色流苏,脂砚兀自低语道。

早先便听父亲大人说,这三个月里陌桐几番来访都不见她的人,差点没有在府里闹起来。

确实,她入宫听政的五年都是瞒着众人的——仅除了父亲大人和贴身丫鬟司歆。府上的人倒容易糊弄,只需说是随着萧先生在采池居休养生息便可。事实也是,在他们眼里,这乌木堇早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于陌桐——却万不可这样说。

因为陌桐,同样钟情于萧先生。尽管她从不言明,但心细的自己又怎会看不出来?但感情的事,委实是不能勉强些什么的。所以便骗她说自己是随着大师父外出游玩去了。

倒也不怨那丫头急。她自小性子古怪,偏只与同龄的自己谈得来。从前自己总能逢着月末休朝时回家一趟,正好听她说些心坎里的事儿替她解闷。只怪这几个月国事繁忙才拖延了时间。何况明日一早自己就要赶回去上早朝,再不见她怕是又要等月末了。

只是,挑这样天气,这样的时辰去,怕是又要被她硬留下来过夜——显然不妥。何况还会见到她的父亲——思及此,脂砚不由得皱紧了眉。尽管每日在金銮殿上总免不了与之相见,可如今换了身份,倒真是不怎么情愿碰见那个人呢。

这样思前顾后了近半盏茶的工夫,多情的雨丝儿沾了发又湿了裳,终是连自己都觉得不甚无趣,“罢,还是等月末吧。”脂砚干脆地转身便要往回走,却在看见不远处的那道纤瘦的身影时蓦地顿住了步子。

那个人——竟是皇帝!

如今的他一身素青色便装,散着长发,也没有撑伞,便这样贸贸然地穿梭于雨中。偏他的步子还慢条斯理得很,时而还要停下来望着天发怔,仿佛被雨淋着也是极痛快的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脂砚凝眉微惑,思忖片刻后便悄悄跟上了他。

不曾料到,夙婴最终竟是在郊外的一片野坟堆里停下了脚步。他的脚步沉而缓,原本就羸弱的身子骨蜷得更低了,却怎么——会这样沧桑落魄的?极像是一种分明惶恐着却还要强忍下来,也小心翼翼地,也充满戒备地试探。

是不是,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是这样彷徨而不安着的?

这样微妙的念头在脂砚的脑海里瞬闪即逝,而后化成一种不可遏止的痛楚在血液里缱绻蔓延开去。仿佛从前那绚烂而醉烈的欢愉太肆无忌惮,反而啮得骨子都隐隐疼了起来。脂砚忽然惊慌地发现自己还气着皇帝——是呵!她气他,还在五年前便已是如此了……

五年前,当她一度想要辅佐他成为明君时——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天生性子疏淡的她从不曾那样用心地教别人什么的。偏骄纵的皇帝却从来不领她的情,总是用轻佻无礼的言语与她针锋对峙。时时如此,日日如此,终于磨尽了她所有的耐心,或许更是信心了吧。

不是不气馁的。只因她身边总有那么多人,只消她轻轻巧意的一个微笑,便可以心甘情愿地待她好。或许仅是表面上的,却也从不愿去分辨是真是假。但皇帝却是唯一一个,用最柔软的刺将她拒于千里之外的人。那双极长、极媚的眼,总是漫不经心地投来斜斜一瞥,便已是一种最华美,也最曼妙的蛊啊……

许是说出来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想,真心地,待他好一些……

是呵,五年前的那日,她是看见的——当他面对着父亲尸体时滞涩的眼神。踩着满地血染的莲华,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下唇也被他咬得稀烂渗出血来,他分明是竭力隐忍着莫大的痛苦啊!然而明明是那纤弱无骨的身子,为何那眼神却仿佛活过了千年?千年的落寞无人怜,而后凝成一滴枯泪,缓缓干涸在腮边。

所以她会情不自禁地上前拥住了他。换成现在的她定是可以说出更多瑰丽的句子来安慰他,只是当时的她怎会那样笨拙?只会声声干哑地说着:“皇儿,皇儿莫怕,有母后在……”

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呢?其实皇帝是最多情,也最无情的人啊。以至于她到现在,还是气着他,甚至有那么些不可理喻地恨着他的……

所以她可以对任何人笑脸相迎、温声细语,哪怕是虚情假意。却唯有对他——她更情愿将自己心底的反感统统表现出来让他瞧个清楚!算不算是,一种报复?哈,好幼稚呢……

天色渐晚,郊外弥漫的雾气也逐渐浓稠起来,像贪食的巨蟒慢条斯理地盘伏而至,终是将仅剩的那点稀薄的空气都吞噬得彻底,唯留天际那一抹淡蒙蒙的白光。入境的风携着深深的倦意,将雨丝儿都往南方吹偏了去,仿佛也是在呜咽着,悲悲戚戚。

草木也萧索,却早已顾不上裙尾沾染的泥污,脂砚握紧了手中的纸伞,朝墓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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