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子亚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钟。
天上的星光还未曾黯淡,黑蓝色的夜幕像一块温柔巨大的天鹅绒覆盖下来。男人双手扶着核桃木方向盘,深深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球,眼睛里藏着一些东西。
苏宅黑黝黝地矗立着,在黑暗中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兽。
他从昨夜起到现在,都在公司待了四十几个小时,待了又待,直到不能再待为止。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子亚握着耐克笔,他指节惨白。
他巨震。
子亚,他完完全全忘了,他最爱的人,是苏子瑶……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一瞬间太阳穴突突跳,左胸剧痛,有什么,好像要出来了。他抱着头颅,把脸埋在臂弯里,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陈秘书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大老板这样,所有会议所有饭局所有什么什么的通通取消,一个人关在办公室。她凑近去,听到木质门扉里,隐隐传来录音磁带的沙沙声,少女莺声呖呖的嗓音———
我可以锁住我的笔
却锁不住爱和忧伤
为什么
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
———
———卡嚓!一阵呼啦啦,好像是磁带被人扯掉的声音,内线抖然铃铃铃响起,陈秘书骇了一跳,一阵桌椅磕碰,她捞起话筒:“老总!”
似是男人在努力平复气息,他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去,买点感冒药,要有安眠效果的。”
真的睡着了,一觉起来,所有不愉快会叫他通通睡忘掉。
但,怎么可能忘得掉?子瑶的声音,就是魔咒,一直响在他耳畔。
他耳畔嗡嗡响,男人望着黑黝黝的房子,望了又望,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敏之在黑暗中静默,坐成一座雕塑。
大门响了响,电动卷帘门丝丝作响,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凌晨寂静时分,一丝一毫都不能隐瞒。
在黑暗中,玄关处,男人站在那里,手扶着衣帽架,钥匙丁当响。
敏之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走动的声音,摸索着开关,啪,灯光大作,水晶吊灯灯光挥洒下来,有好一会儿,敏之睁不开眼睛。
子亚“咦”了声,眼角余光瞄见一截皂白裙裾。
敏之坐在沙发那儿,一动不动,一丝声息也没有。玻璃桌台上,用纸镇压着一张纸。
“敏敏?”除去子瑶,他最害怕见到的人,就是敏敏。
子亚怔了怔,就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
她背对着他。
她回过头来。
脸上的表情,叫他惊退三尺。
趔趄着,子亚握着光亮的钢化扶手,眼睛瞪她。
她的表情,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是什么,从来不知道敏敏面无表情的时候,叫他惊骇到极点。
什么叫“哀大莫过于心死”,这就是。
什么叫“心如死灰”,这也是。
男人缓缓走上前,衣角袖裾响,是她在昏迷中听到的细微声息,他抱她头颅,非常非常温柔,“敏敏,你受委屈了。”
那此刻有多少温柔,现在就加倍地还回来,加倍地痛苦!
敏之的脸上闪过一丝暖意,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又掉过头,留给子亚一个倔强的背影。
以那样的姿态,头颅微微仰着,下巴抬着,肩膀绷得紧紧的。他站在她面前,才发现,原来她竟连嘴唇都抿得惨白。
突然的,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这两天下来,一波又一波的冲击,震得他都缓不过神来。
男人蹲下身去,轻轻地凑过去,把脸埋在她腰腹,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叫他安宁的味道,“唔”了声,像是在叹息,声线沙哑,语声柔软:“敏敏,退烧了吗。”
敏之在发抖,她抖成那样,像一片落叶,抖得子亚都霍然抬头看她,她居然很是温柔地应一声:“是,退烧了。我很清醒。”
真的,她很清醒,她中了一种名叫“苏子亚”的病毒,中得再深不过了,终于清醒了。
敏之抚摸着他的脸容,抚摸他的额头眉毛眼睛下巴,轻轻的,像是以后再也无法触摸到、就这最后一次似的,她轻轻把脸贴上去,两个人额头碰额头,鼻尖碰鼻尖,嘴唇贴在他嘴唇上,她轻轻说:“真的,子亚,算我求你,我们离婚吧。”
我们离婚吧……
听听,这是什么话,是敏敏的声音吗?敏敏怎么会跟他说这一句话?敏敏,天知道我多么爱你,怎么可能跟你离婚!
是啊,怎么可能,所以,她用了个“求”,是求饶,求他,放了她。
再也没有人,比苏太太更了解苏先生了。
“胡说。”男人居然还笑了笑,直起身来,抱她头颅,紧紧贴在自个儿胸膛上,他的胸膛急遽地起伏着,敏之只觉得那心脏扑通声震得她耳膜嗡嗡响。
“胡说什么,敏敏下次再开这种玩笑吓我,定要挠你胳窝叫你求饶。”子亚下巴抵她额头,多有磁性的声音,叫她听了,听了又听。
她不是,已经求饶了吗?
巨大空间里,灯火通明,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凝固成拥抱的姿势。
可是,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叫他与她,心酸不已了。
多么多么远,这一刹那间彼此心的距离,是这样的远,要借由拥抱来肯定,他与她,还是相爱的。
他与她,是相爱的,要是搁在上一秒,这事实叫他要多惊喜有多惊喜,要多庆幸有多庆幸。
但这一秒,子亚宁愿聋了双耳,聋了双耳,怎么可以叫他听这样一句话———
“真的,子亚,算我求你,我们离婚吧。”
用了个“求”,叫他心酸到极点,当初有多少惊喜,有多少庆幸,现在就有多少悲伤多少悲哀多少悲凉。
真的,他宁愿聋了双耳,宁愿盲了双目。
看看,他看到什么———
子亚颤巍巍地伸手过去,像看到了什么叫他心碎的东西,颤巍巍地,抽起白玉纸镇下的一张A4纸。
纸头偌大标题:离婚协议书!
这是什么,这是离婚协议书吗,怎么,敏敏已经下了死心吗?看看,连签字都签上了,敏敏字都签好了只等他签字生效!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男人双手拎着纸抖得响,一颗黑黑的头颅垂着,那么卑微地垂着。
敏之别转头,闭闭眼,已经眨不出一滴眼泪了。
“是不是———”他霍然抬头,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带着睡眠不足的忧虑,像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道,“是不是招娣找过你,跟你讲了什么?”
已经是用肯定口气了,却还一再询问“是不是”,他怎么也不肯相信,钱招娣如此熊心豹胆!
他算准了她,算准了她不敢伤害敏敏。
她不敢伤害敏敏,怎么可能叫她知道事实,知道真相!
但是,聪明的苏先生,他忘了,他伤她至深,只是实验品,任何一个女人听了,都会发疯,况且,她是爱他的,她是爱他的!却只是实验品而已,连孩子也只是,实验品而已。
“残酷”两个字怎么写?就是这样写!
“招娣……”敏之淡淡道,“她与我对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实在不能再等了,等不到你,她自己就走了。”
“只是这样,没有说什么吗?”子亚一脸不相信。
“喔,”敏之瞟他一眼,淡淡道,“孩子叫张婶抱到育婴室,睡着了。”
“什么,”子亚疑似听错,敏敏怎么这样平静,叫他都后怕了,“什么孩子?”
敏之连看他一眼也欠奉,给他背影,缓缓一字一句道:“我宁愿这第三者是阿猫阿狗,是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也不愿意是招娣。”
是招娣。这是叫她最最不能原谅的地方。
招娣是谁,是她的亲亲好友。
苏子亚是谁,是她的亲亲老公。
她的亲亲好友,和她的亲亲老公,连孩子都几个月大了。
这叫什么,这叫“万箭穿心”!她的心,被捅成马蜂窝。
难怪,招娣有好一阵子躲她躲到乡下去,原来,她是去生小孩子了。这个孩子,怎么能叫她发现、叫她知道?这个孩子,连出生都是不应该出生的!
孩子的存在,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他背叛她,她背叛她的,活生生的证据!
当年陈秘书的第六感灵验了,但是,不是漂亮妹妹背叛她大老板,而是大老板背叛漂亮妹妹,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可能的可能!
“是招娣,怎么可以是招娣?我的亲亲好友,这是叫我最最不能原谅的地方,苏先生。”
苏先生,这称呼往常听来多么甜多么蜜,现在叫她用这种口吻叫来,子亚只觉得左胸剧痛,他捂着胸口,趔趄着,跌在沙发里,发不出一丝声息。他怎么没有心?没有心,那他为什么这样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最最不能原谅的地方,只是因为,招娣是敏敏的好朋友。
“招娣是敏敏的好朋友,敏敏,我们认知有差别,在我看来,钱招娣若不是我家敏敏的好朋友,她就是叫人卖到歌舞厅我也不会管一下……你以为我与她之间,有什么,我与招娣之间,不过是你愿卖,我愿买,这样而已……对我来说,招娣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可以生孩子的、有点眼熟的、老跟敏敏站一块儿的女人,这样而已……那个时候,我,我很疑惑,因为敏敏和我都是正常的……正想找个女人做实验,招娣刚好这个时候扑到我面前,就像我想喝水,旁边刚好有个水杯,就随手取了过来。重点不是她有什么身份,重点是她只是一个女人,会不会受孕……不是她,也会是别个女人……我是一个商人,商人重利,除去敏敏,别个女人都只是一具躯壳而已,我替她付清债务,那么,用一下这副躯壳,不算过分吧。我也总共只上了那么一次床,只那么一次,她就怀孕了,说就是我的,我不大相信,怎么一次就有了呢,我和敏敏这么努力……会不会是她和别人的呢,要不是为了验DNA,这孩子才不会叫她生下来———”
“住口!”敏之截他话,真的是,没话讲了,连再听他讲半个字都欠奉。
我们认知有差别……
是啊,我们认知怎么可能没差别!
叫她听见这样的一通话,这样的一通话,简直要发病了,这是人话吗?
我与招娣之间,不过是你愿卖,我愿买……
———敏之想大声喊:对你来说,是笔交易,但是,对招娣来说,却是一场美梦。她爱你,她爱你,爱得这样卑微……
这样卑微,就像三毛所说的,低到尘埃里,但她卑微得连尘埃都比她高贵!
要不是为了验DNA,这孩子才不会叫她生下来……
———敏之想大声喊:你居然,还怀疑她的清白,还怀疑她把孩子赖给你!
———敏之想大声喊:是啊,怎么能不把你记忆催眠,不催眠了你,苏子亚你这种爱到极致,又恨到顶的个性,这种极端,不叫所有人发疯才怪!倘若不催眠掉你的记忆,苏子亚你大概,不,连大概也不需要,直截了当地,我断定,你必定罔顾舆论、唾弃世俗礼教,死也要娶苏子瑶做妻子!你都,你都可以强暴了她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难怪,难怪你爸爸要清洗掉你的记忆,不清洗掉那还了得!真要像子瑶讲的,你头一个要宰的,就是你老子!他要打掉,在他看来,是罪孽的证据!在你看来,断断是爱的结晶!
……
———天哪,这叫什么,这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无法形容了!
———敏之想大声喊,但所有的语言通通在喉咙里滚一遍,滚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无法呼啸出来,她连最后一丝丝暖意都被耗光了,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她簌簌发抖,像筛糠般抖得那么厉害。
“敏敏!你别这样,发出声音来,随你骂随你打———”
“滚!拿开你的脏手!”
……
子亚缓缓垂下他的手,他那搭在敏敏肩膀上的手,像木偶一样,啪嗒一声,像是断节似的,掉了下来,扫过玻璃桌台,翻倒了纸镇。
哐当!
———没有你想象中重物落地的巨响,苏家的客厅铺着厚厚的波斯红毯,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一声沉闷声后,客厅骤静。谁也没有被吵醒。客厅的某个角落也没有冒出个谁谁谁来。
这大屋子像死了一样静。
静默中,男人好一会儿才温柔轻轻道:“敏敏,你刚才可是在说什么,你知道吗,你在说,滚,拿开你的脏手……”
脏手?居然嫌他脏?
敏敏居然嫌他脏!
惊、怒、愤、怨、哀……各种各样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涌上眼眶,男人跄踉一步,后退一步,像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那样,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滴眼泪,大如珍珠,自他眼角滑落,落入耳鬓,不见了。
为什么不是落到下巴,而是落入耳鬓呢?
你看他的脸,高高仰起来,那么骄傲地仰着,努力地逼回泪意,那么努力地仰着,为什么要叫你看到我的眼泪?你都嫌我,嫌我是脏的了,那么,为什么要叫你看到?
敏之背对着他,连多说一字都欠奉:“是,你脏。”
———要有多大多重多深的情感,齐齐压过来,迫得她,恨恨吼出一句:滚,拿开你的脏手!
子亚,这副面孔真的是子亚的吗?
终于要有这一日,他用这副面孔对牢她。
“子亚,让我见见你生气的样子。”十六岁的少女敏之,好奇道。
子亚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有什么好见的……”
真的,有什么好见的,真要见了,敏之才知道,子瑶为什么逃得那么快。
脸孔一丝表情都没有,目光锋利得似乎削得你要矮了身。连声音都是平平的,你怎么也想象不来一个人的声音怎么可以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听了叫人头皮发麻:“敏敏,你倒说说,我哪里脏了?”
敏之都要谢天谢地了,他还肯唤她一声,敏敏。
敏敏,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会叫她敏敏,无限温柔爱惜。
敏之听了,别转头去,单手掩面。
所有的表情,都拢在一双手里。
要到这个时候,你才知道,原来,人的双手,也是有表情的。
那双手里,藏着呜咽,藏着啜泣,藏着眼泪。
他哪里,脏了?
他哪里脏了!
天哪……她只想掉头离开,从此永不相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忘了,他的某段记忆一片干干净净,他的人也是干干净净的。
“你、你不是很疑惑吗,我们都是正常的,怎么就没有孩子呢……孩子……”敏之终于正面与他对峙,真的是对峙,眼睛牢牢锁住他眼睛,那种目光,那种口吻,子亚只想盲了双目聋了双耳,听听,她说了什么,“我的公公,想要卖他未来的孙子,买主竟然是我的祖母和我的父亲,我的老公,居然是知情者,他居然是帮凶。而我的小姑子,拼了命也要叫我生不来孩子,居然天天在我的饮食里下药……真的,没有孩子,也不是不好的……倘若到时候,到时候叫你们给抱到郁家去,我,我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
声音破碎成这样,这还叫声音吗?
她看着他。
隔着一段红尘,隔着一张玻璃桌台,她看着他,牢牢的目光,目光里曾经有的一些东西通通消失了,他只能从她的眼波里看到自己虚弱的身影。
像头受伤的兽,抱着头颅抬不起头。
永失所爱。
就在这一天,这一分,这一秒,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只是想要娶敏敏,真心想要娶敏敏,珍惜敏敏爱护敏敏……想要给敏敏一个家……这个送孩子的条件,如果我不答应,爸爸是不会点头让我娶敏敏你回家的……我只是想,孩子总会再有的,第一个送人了,我们再生第二个也就是了……敏敏你想一想,我就是怕你知道了伤心难过愤恨死也不肯允诺,才,才瞒你的……”
“……”
子亚抬头,看到敏之居然朝他笑了笑。
那是种哭不了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只好笑了,只能笑了,只会笑了的笑容。
笑容,这怎么能叫笑容!
子亚骇了骇,伸手过去,想要摸她的头发,突然一僵,僵在半空中,那么突兀地五指缓缓收牢,握成拳头,指节泛白,垂了下来。
他的声音也是垂的,“敏敏,我知道错了。”
像个认认真真在认错的孩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蔫着头,口齿极清晰极明白,“敏敏,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敏敏,这样我们不离婚了好不好……”
他伸着头,一脸祈求。
换做往常,敏之肯定笑跌了,抱他头颅温柔道:“好,怎么不好,苏先生!”
但敏之连看他一眼都是多余,她低着头,“对不起吗,一声对不起,只是一声对不起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仅仅只是孩子,不仅仅只是招娣……知道吗,苏建成为什么不喜欢我,子亚你知道为什么吗,呵,你怎么知道为什么……他不是不喜欢我,他不喜欢的,是我的身份,任何站在子亚身边的女人,除了一个子瑶外,他通通不喜欢!这是怎么样的一对父女!你们又是怎么样的一对父子,你们又是怎么样的一对兄妹……”她讲着讲着,霍然抬头,表情好凄凉,眉毛眼睛嘴巴都是悲哀地下垂着,“子亚,子亚你最爱的人,真的是我吗,子亚你最爱的人,若干年前,你最爱的人是谁,你记得吗……你怎么会记得,你忘光了……”
你最爱的人是谁,你记得吗……
—————他最爱的人,是苏子瑶。
晴天霹雳!
刹那间隆隆的岁月往前,记忆片段一闪而过,正在做功课的男孩,被幼妹哭得实在没办法,随口允了下来:“好好好,瑶瑶长大了,我就娶你。”
……
有一把极柔和极柔和、居然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的声音侵入他的脑意识,一字一句灌输他思想———
“子亚你听着,这一生,你要爱上的女人,是长直黑头发、白皮肤、文静、温文尔雅的女子,你要记牢,苏子瑶是你的血亲小妹……你们只是血亲,苏子瑶将来是要嫁给别人的。这个别人,永生都不会是你苏子亚。子亚你要牢记……”
子亚你要牢记……
他怎么没有牢牢记住?瞧,被清洗过记忆、重新种植记忆的子亚,见了敏之头一面,可不是,长直黑头发、白皮肤、文静、温文尔雅,这不是那个声音所说的吗,他要爱的女人,可不就是敏之这样的,跟苏子瑶完完全全相反类型的女子,可不就是吗,他都一见钟情哩!
再也没有,这一生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叫他震荡震惊震骇的了。
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荒诞荒唐荒谬,他这一生,从开始到现在,他怎么可能、怎么愿意承认,这是他不该爱的、爱错了的人!
霎时,子亚脑门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黑,耳膜嗡嗡响,身子一软,一头栽到沙发上,半天爬不起来,半天没有一丝声息。
真的,这是不能够说出的秘密,这是早应该带到坟墓里的秘密,这是叫子瑶爱恨交加、欲罢不能的秘密,这是叫爸爸下死心催眠他记忆的秘密。
这是叫他不能想起、不能知道,叫他惊骇到打寒颤的秘密!
可是,当秘密不再是秘密、不能是秘密了,怎么办?
当他全部都想起来、全部都明白了,怎么办?
天,这刹,他连自杀的心都有!
子亚捂着耳朵,他像一只鸵鸟一样,一头栽到沙发里。
敏之坐在那边,用从来没有过的从容沉静平和的目光,看着萎缩下来的男人,这一刻,她对他仅仅是怜悯。
她从容沉静平和地说:“子亚请签字离婚吧,记得离婚赡养费,”她敲敲桌台,叩叩响,“赡养费多拿点,离了你,我还真得多点钱傍身。”那口吻,带着说不出来的凄凉。
真的,没有很多很多爱,有很多很多钱,也是好的。
真的,只有钱最实在。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没有钱,连生气摔门离家出走的资格权利都欠奉。
她在最无助最落魄的时候,连住宾馆的钱,都来不及带。
爱跟钱比,爱是什么?爱能拿来当饭吃、当衣穿、当房子住吗?
爱是什么,爱是会杀人的,爱杀死你。当初有多少温柔,有多少幸福,有多少快乐……那么现在,在她发现被背叛,发现不是对方的最爱,并且发现,他是爱错人了,那么现在,她就有多少痛苦,多少绝望,多少苍恻……并且,都是双倍奉还的!
原来,所有的温柔幸福快乐都是透支来的。
透支来的,可透支完了,就连利息,她都付不起。
怎么会是这样呢,她以为她一度触摸到爱情,却原来不过是昙花一现。
这一刻,她才明白,什么叫命运。
“敏敏你别走!”子亚突然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拦腰抱住欲起身的敏之。
他拦腰抱她,脸贴她耳鬓,哀哀道:“敏敏你别走!”
敏之由着他抱,由着他脸贴脸,由着他哀声,她只是木木的,呆若木鸡。
“子亚,子亚以为,我会掉头,摔上门,就跑出去了吗,从此不再相见,连拿你一分钱都不屑,子亚是不是这样以为呢……是啊,我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呢,可也只是以为,我若掉头,我若摔门,我若就这样跑出去,那么,这大半夜的,黑漆抹黑的,我能去哪里,没准儿报纸第二天就头条报道,某某某具女尸被人先奸后杀弃尸荒野……只会笑话,这只会叫人笑话……我能去哪里呢,我连娘家都没有,所以我连掉头摔门的资格都没有!我怎么会不屑拿你一分钱呢,钱怎么会脏,脏的是人,是你脏!子亚子亚,我就是拿你一亿都不够,这种重创,这种伤害,拿满坑满谷的钞票来填,都填不了!”
———这种重创,这种伤害,拿满坑满谷的钞票来填,都填不了!
原来,恨海就是这样形成的。
子亚简直要抹脖子了,敏敏起身的一瞬间,他的心脏真真是漏跳一拍两拍的,突如其来的,像是灵光一闪,他遽然懵住,他到底爱她,他到底爱她,就算是前尘往事通通想起前因后果通通明白,他苏子亚,也到底是爱上了她。
他爱上了她。
却是在这样的情境,她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甚至永远都当他死了。
“请子亚放手,这不是在拍电视剧,我想上楼,我想睡觉。”
敏之居然还打了个呵欠,真的好疲倦好疲倦,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