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暴雨来了。
没有你想象中的自虐情景,某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大雨滂沱的大马路上踉跄行走,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的汽车喇叭,夹着一两声司机的咒骂:“找死。”
“不要命了。”
没有你想象中的自虐情景。那是电视剧演出来,赚人热泪的。
敏之这还是头一次坐在伟叔叔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真的是头一次。她把额头抵在落地窗玻璃上,隔着一层雨茫茫的玻璃窗,她的眼睛,也像下过雨似的,雾茫茫。
她看着窗外,像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整个人像一座雕塑,没有一丝生气。叫王淑娴看了心惊。她拿一条大毛巾,走近女儿身边,替她按了按湿濡濡的长发,絮絮道:“这么大个人了,出来也不知道带把伞,要是感冒发烧了怎么办,子亚可要心疼死。”母亲又温柔道,“之之还是头一次来妈妈这儿……怎么啦,瞧你脸色,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这可稀罕哩,子亚让你都来不及呢……”
开口“子亚”闭口“子亚”的,殊不知,母亲这一声一声,像在一刀一刀剜女儿的心。
敏之像是没有听进去似的,她只是趴在窗玻璃上用力睁大眼,像是在找寻什么。
消失了。
“那丛茉莉,消失了。”良久,做母亲的才听见之之轻轻的语声,她还趴在玻璃上,用力眺望。
只不过是一墙之隔。
从这里看得到世军伯伯家的庭院,那棵老榕,榕树须随着风雨飘摇。但是墙角那丛茉莉,弥生少年时,常常摘一束放在车篮前的******丛,不见了。
他曾经站在花丛旁,那块地方,雨水潮湿,水汩汩流。
******,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好像也在随着一起消失了。
老早老早,她已经失去了他,他已经失去了她。
这个时候,敏之才自喉咙里哽了声:“******,消失了。”
王淑娴探头一看,“咦”了声,笑道:“我说呢,之之在找什么这么认真哩……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叫谁给填平了。”
她只道是寻常,却不知道在之之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什么,受了什么伤,遭了什么痛……
她什么都不知道,像待一个稀客般,殷勤侍候,“之之过来,让妈妈擦干头发。”
敏之任她提着她长发,擦了一把,又一把。
她好想挨过去,抱抱妈妈。
“妈妈!”玄关处,门叫人一脚踢开,母女齐刷刷看过去。
是八九十岁的小家宝,一脚踢掉球鞋,一只手上还捞着颗篮球,满身湿嗒嗒,他走到哪儿湿到哪儿,小家伙还抱着球不放,“妈妈有什么吃的……”
王淑娴忙不失扔下毛巾,抛下之之,口称“小祖宗”,忙不迭奔过去,一大条毛巾就捂上去,心疼得不得了,“宝宝下雨了也不知道躲,淋感冒怎么办……”
“妈妈,雨下得比我跑得还快……”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踢球踢高兴了……”
“妈妈你嗦,我要吃东西。”
“……啊,之之你先坐会儿。”王淑娴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招呼之之一声,
敏之“唔”了声,远远一旁看,像外人似的,听到家宝“咦”了声,道:“你是谁?”
他已然忘记,若干年前,他见了她头一次面,便扑着要“抱抱”。
要姐姐抱抱。
“宝宝你小时候都知道叫声姐姐哩……咳,都说是小时候了,难怪宝宝忘了之之是他亲姐姐……”做母亲的打趣道,从厨房探头出来,“之之你真该常常来家里,叫宝宝知道,他也是有姐姐的哩……”
“姐姐,咦,是我亲姐姐怎么没住家里呢妈妈……”
“……你姐姐嫁人了,自然是跟你姐夫住一块儿,是不是之之……之之出来这么久,索性这里吃饭……我打电话叫子亚晚饭后来接你……”
叫子亚晚饭后来接你……
原来,只能待一顿饭的工夫。
她在这里,只能蹭一顿饭。
妈妈都不会,叫她留宿。
是啊,怎么留宿,这里,倘若她留下来过夜,睡在哪里?睡在客房?连一间女儿闺房也没有。
她的闺房在哪里,敏之迟钝了下,不敢肯定,是那一间吧,是隔壁的赵宅,爬满******丛的南面,南面第二间房。
她现在都没有一把钥匙可以进去,躺一躺少年时期的床,她想躺,都不能。
她在这里干吗呢,敏之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面前这一对母子。
家宝推开一碗面,呼啦啦站起来,叫道:“不吃了不吃了,烫死了……我要洗澡去,妈妈帮忙放热水……”一边说他一边登登登上楼,全身都半湿不干的。
她也全身都半湿不干的。
但是,浴室里没有一条她专属的浴巾。
敏之望着母亲追在幼弟后头,一连迭声道:“宝宝跑慢点当心楼梯……”
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心酸”了,敏之脸趴在窗上好一会儿都抬不起头。
直到伟叔叔诧异的声音在门口响了响:“咦,之之稀客啊,不在沙发上坐,之之趴在那里发什么呆呢……”
他在玄关处,自鞋柜里取出男主人的拖鞋换上,随手把钥匙放在置物篮里。
家宝刚才也是随手放一把钥匙进去的。
而她是叫她母亲开的门。开门刹那,她母亲表情有说不出的惊喜,“之之怎么突然间知道过来?”
而她的一双鞋,搁在鞋柜外头。她是客人。
敏之“唔”了声,不知道要讲什么,站在那里,轻轻道一声:“伟叔叔。”
伟叔叔笑了笑,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一头黑头发,真年轻,气质那么好,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看到他,像看到世军伯伯,想到世军伯伯……就想到了,弥生。
弥生若是在她身边的话,就好了。
她必定还像少年时,挂在他身上,搂他腰腹,大声哭道,我受伤了我受伤了我受伤了!
他必定抚摸她头发,托她脸,替她抹走眼泪,又气又急道,之之不要哭不要哭谁欺侮了之之!
……
敏之眨眨眼,又眨眨眼,她一定睛,是她的幻觉,青天白日,大好赵家,伟叔叔拉开百叶窗,回头朝她说一声:“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之之你看,都出太阳了。”
都出太阳了。
乌云旁边镶着一轮金边。
敏之刹那间搭着面额,睁不开眼睛,泪水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她忙抹干净,这不是让她哭泣的地方。
原来,她连一个可以放声大哭的地方都没有。
原来,她连一个可以尽情拥抱的人都没有。
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她怕自己忍到不能再忍的地步,突然间号啕起来,脸往哪里埋,徒然招笑。
敏之走到门口,辛苦地逼回哽咽,等她抬起头来,神情分明再平静不过了,“伟叔叔,我走了。”
“咦,之之这么快就走……是不是怕子亚找你找不到哩……”伟叔叔还在打趣,他似想起什么来,随口道了声,“听说弥生过几天要回国呢,之之可要带子亚见见堂哥哩……”
男人仿佛看到若干年前少年弥生抱着之之上车的情景,他十几岁时,都知道爱护她。
敏之僵了僵,“唔”了声,便没声息了。她不知道,她连鞋都穿反了,左脚穿右脚的,右脚穿左脚的,就这样走出去。
门在她身后拢上。
敏之站在几步之外,身后门缝里,听到她母亲的声音:“之之怎么没等我出来走了……”
隔着一扇门扉,她听了又听,静悄悄的,再没声息了。
她母亲没有,追出来看一看。
连看一看女儿的背影,都没有。
敏之站了好一会儿,天昏地旋,她一阵眼黑,耳膜嗡嗡响,要扶着墙壁才站得牢。
她乏力了。
蹲下身去,像个小小女孩似的,敏之把脸埋在膝盖弯里,她没有呜咽,她没有哭泣,她的力气都耗光了。
她只想蹲下来,歇一歇再走。
她没有发现,她扶着这面墙,墙里面那棵老榕,那块填平了的泥地,泥地上面,就是南面第二间房。是她少年时期住过的地方。有一张她少年时期躺过的床。
是在招娣那儿待到天黑的。
除去亲情,还有友情呢。
招娣一阵翻箱倒柜,口中一连迭声道:“医务箱医务箱。”
敏之就躺在她的单人床上。铺着白底蓝碎花的床单,连枕头套也是同一款。淡蓝色的窗帘随风飘荡。
格子桌台上,放一盆不知名的绿色植物。
空气中透着雨后潮湿清新的雨水气息。
敏之看了一眼,就觉得温暖。她只想赖着这里,长驻不走。
迷迷蒙蒙间,招娣拍她脸,轻轻道:“敏之你醒醒,吃片阿斯匹林,你在发烧。”
她“唔”了声,睁不开眼睛,别转脸去,只想长睡不起。
招娣灌她了口水,都没有咽下去,衣襟上湿一大片。
“敏之,敏之,你怎么了……要不要打电话叫子亚来呢……”她好像在自言自语,“是不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来是不想叫子亚来的,我本来是不想看到你的……你若发现了,这屋子还有一个孩子,不知道会问出什么来……”
她这才听到什么来,忙丢下水杯,推开隔间的玻璃门,一阵婴儿啼哭声。
那是间小小的育婴房,散发着婴儿的奶香味。
只听招娣抱起孩子,轻轻贴他的脸,“妈妈抱你,妈妈抱你。”
这些年来,少年的招娣,已经长成女人了,都做了母亲。
敏之在意识不清中,听到招娣声音轻轻的:“子亚吗……你的敏敏在我这儿……当然不是我叫她来的……我怎么敢跟她摊牌……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孩子没让她看到……她看到床就扑上去,都发烧了……”
招娣握着嘟嘟嘟忙音响的话筒,好一会儿才卡嚓挂上,只听她喃喃:“他一听你发烧,电话马上挂掉,一定现在开车赶过来……敏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望着躺在单人床上,昏睡过去的敏之,真的,她连掐她的心都有了。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钱招娣跟苏子亚连孩子都有了,孩子都几个月大了。
这一定是噩梦。
是噩梦吧。
叫她做了这样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招娣,你出去。”
“这是我的家,为什么要我出去?子亚你好狠!”
“去住宾馆,把孩子一并带走,别叫敏敏看到!”
“敏敏,哼,敏敏,叫得多亲热……又有什么用,她都不会替你生一个孩子!”
“住口!”子亚的声音平平的,却叫人不寒而颤,“不要让我讲第二次,出去。”
“出去?出去?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家!该出去的人是王敏之!”
“好,你待在这里,你就待在这里,你父母兄弟姐妹的房子,通通给我收回来,你还要站在这里吗?”
“……子亚……”连声音都不成声音了,招娣踉跄着扶那门框,“是我贱!是我贱!是我自己爬上你的床!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痴心妄想!你好狠的心,你对我钱招娣,难道仅仅只是物质吗……我都替你生了个儿子啊……你不是做梦都想做父亲吗……我们三个人,一个家庭,多么美满……难道是我痴、心、妄、想?这一切!”她声嘶力竭,扑倒在地。
“你闭牢嘴,吵醒敏敏,杀了你都不够,”子亚声音都放柔了,敏之感觉到他的手搭在她面额上,“敏敏,都发烧了。招娣你带孩子出去……是,我对你,当然只是物质上的……若不是看在你是敏敏的好朋友,我才懒得碰你……你哭着跑到我面前,求我要你,替你付清一百万,我们之间,一早就是交易了……还有你那赌鬼父亲,叫他以后少向我伸手要钱……你们一家子,都是贪心鬼,你也是鬼,若叫敏敏知道这一切,我不是怕,我是怕她伤心,她的至交好友居然跟她抢男人……什么孩子,不是敏敏生的,我都不会承认,休想叫他姓苏……是你情愿,是你自己情愿生的,我也不过只是随口讲了句,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话敏敏听都听腻了,她还叫我抱个私生子回来她都没意见,我都笑了,孩子总会慢慢有的。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们都是正常的,却还是……是,招娣你只不过是我的实验,你怀了孕,证明我的精子是健康的,检验报告是正常的……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那男人兀自低头,看牢爱妻,怎么想都想不通。
他还在公司,还没有回家,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苏家发生了什么地震。直到他接到招娣电话,他才急忙赶过来。
他还以为是这女人不安好心。
他就知道,钱招娣和她的孩子,早晚是颗不定时炸弹。
招娣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用从来没有过的震骇的目光,看着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她爱了好多年好多年的男人,是他吗,穿黑色套头毛衣露出挺括衣领的、害羞得背过身去的男人,是他吗?
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叫她心碎了。
招娣连话语都是破碎的:“一定要这样残忍吗……一定要这样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我只不过是你的实验品,只不过是实验品,不是我,也会是别个女人,你只是想找个女人印证一下,自己是再健康不过、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了。是这样的对不对……哈哈哈,我还以为我终于感动你一丝丝,一丝丝啊叫你垂怜……实在是迫到极点,才去找你的,你以为我生来就是贱的吗,卖别人不如卖你!卖别人不如卖你!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我的第一个男人不如是你,不如是你……你以为,子亚你以为,我愿意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吗,父亲兄长都是赌鬼,欠高利贷欠到卖女儿卖妹妹,出生是没得选择的,有谁像你那么好命,是个小开,有父荫庇佑……子亚,你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心痛吧,因为你没有心,你没有心!”她吼到最后,披头散发,简直是凄厉了。
五指大张,抠着门扉,整个人都不能站了,趔趔趄趄的。
小屋里一阵静默,突然间啼声大作。
婴儿在哭。
非常俗套的,这种时候,这种情境,总会响起孩子的哭声。
招娣没有动,她一动不动,像个雕塑。以一种悲愤的姿态,凝固在门口。
子亚连看她一眼也欠奉,他抱起敏敏,轻声说:“这里太吵,敏敏,我们回家。”
经过招娣旁边,像没看到这个人似的,打横抱着敏敏,气都不喘一下,直直走了出去。
敏之是在第二天下午傍晚醒过来的。
在半梦半醒间,子亚叫了医生,替她打了镇静剂。
“不是发烧了吗,应该是退烧针才对。”子亚奇怪。
“是有点低烧,但是,她的情绪起伏极度激烈,你看,连昏迷中,她的脉搏都在剧烈跳动,必须先打镇静剂,必须让她安静下来。”
……
好一会儿,衣角袖子的,子亚抱着她头颅,非常非常温柔,“敏敏,你受委屈了。”
他是什么人,他是苏子亚,谁也聪明不过他,闭着眼睛,他也知道是谁给了苏太太气受,不是他的宝贝妹妹苏子瑶是谁?一想到他抱着敏敏进家门口,子瑶心虚地垂下头,他就知道子瑶有问题。
有些累了,外面有颗钱招娣不定时炸弹。
家里有颗苏子瑶不定时炸弹。真的,子亚有些累了。
握了握拳头,像下了什么决心般,男人大步推开门,他脸上的神情,像地狱来的使者。
“爸爸,你说怎么办,现在敏之知道孩子的事了……”
“你还有脸说,不说我跟郁家的交易,就你下药的事,子亚也会宰了你。”
“子亚怎么会舍得骂我,我是他最爱的人……他不会的,他不会的……”像是说服自己般,子瑶兀自喃喃。
“瑶瑶,你忘了,子亚的记忆,被清洗了。”
……
“你忘了,子亚现在最爱的,是敏之。”
……
好一会儿,子瑶才放下捂着脸的手,她的脸上,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那表情却比哭泣更叫人后怕。
“是,他忘了……当初,如果不把他记忆催眠的话,头一个,他要宰的人,就是爸爸你!因为你要打掉他的孩子!他和我的孩子……可是,为什么当初,我就是不愿意也一起催眠的呢,爸爸,你知道为什么的,我是要守护子亚……他忘了,我可不能忘,我怎么可以忘掉这段不伦恋,就是不伦,我也要爱下去!我也要守护!我也要记得!我也要看下去!看着这一切!”
……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爸爸,看着这一切,我累了,我知道你连杀我的心的都有了,我也想不活了,子亚,他完完全全忘了,他最爱的人,是苏子瑶。”
……
苏建成走过去,看着幼女疲倦地把头搁在窗棂上,他伸出手,抱她头颅,像小时候那样,抚摸她头发,温和轻轻道:“当初,是你情愿的。”
书房里好一会儿静默。
书房外,子亚也好一会儿静默。
听听,叫他听到了什么,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他好笑的了,子瑶的声音:他最爱的人,是苏子瑶……
子瑶是他血亲小妹,他当然爱之护之了,但他最爱的人,怎么可能是他的亲亲小妹,他最爱的人不是敏敏吗……
什么记忆催眠,什么他和子瑶的孩子,什么不伦恋……听听,这叫什么话,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这怎么能拿来玩笑说的呢……
但是,难道真的是玩笑话吗?仅仅只是玩笑话吗?
子瑶的声音,刹那间就是电闪,就是雷鸣:他忘了,我可不能忘,我怎么可以忘掉这不伦恋,就是不伦,我也要爱下去!我也要守护!我也要记得!我也要看下去!看着这一切!
……天哪,这叫什么,这是叫他掘地三尺也躲不了的惊骇!
子亚的手都碰到门把了,却只是颤巍巍地搭在上面,无论如何也不敢推开。
是,他不敢。
有什么,呼之欲出了。
有什么东西,好像隐隐被触动了。
子亚退了退,他把头抵在墙上,太阳穴突突跳,他的心脏,这一刹,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有什么好像一闪而过。
不不不。
男人抱着头,这一定是不能叫他想起、不能叫他知道的,因为如果想起了,晓得了……
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子亚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恍恍惚惚地,高头大马的男人,像个打败仗的将军一样,蔫着头,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了退,这才掉头走人。
他本来,一肚子气。
他本来,是要质问她。
他本来,想一脚踹开门:“苏、子、瑶!”
但现在他只想远远地躲开她,躲到天涯,躲到海角。
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怎么可能永不相见呢。
像在做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敏之第二天下午傍晚醒过来的,有好一会儿,不知道身在何处,她呆呆看着天花板,老半天才真正清醒了,这是在苏家。
这是在人间炼狱般的苏家!
她想跳下床!
她想拉开门!
她想跑出去!
什么子亚子瑶苏建成……这些面孔,她通通不想看到,不想看到!
但,也只是“她想”,只是她想而已。
在经历了昨天,她刻骨明白,除了苏家,她,没地方去。
敏之木了木。
已经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了,她的眼睛,已经涩得不能再涩了,连眨一下,都是疼痛的。
不能一个人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一个冲动,抹脖子了事,真的,活着有什么意思,由爱故生怖,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能一个人再待下去了,敏之换身衣服,打算去学校上课,打开门,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的。这个时间,也不是上课的时候。
她怔了怔。
都糊涂到这个地步,精神该是受到怎样大的重创!
还是下了楼。
叫她见到永远不想见到的人,怎么可能永不相见呢,多孩子气的话,前一秒才刚发誓,后一秒人家不还是活生生地坐在苏家的客厅里。
客厅里,米白色的美式沙发里,柔软的抱枕,东一块西一块。那小小婴孩,就扯着抱枕不放,招娣也不敢大声:“宝宝,乖,别乱咬。”
噩、梦、成、真!
真的,那不是梦,她半意识半昏睡间,听到的声音,子亚的,招娣的,通通不是梦话!
怎么会是梦话呢,如此声嘶如此力竭,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一字一句———
“是我贱!是我贱!是我自己爬上你的床!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作多情!”
“实在是迫到极点,才去找你的,你以为,我生来就是贱的吗,卖别人不如卖你!卖别人不如卖你!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我的第一个男人不如是你,不如是你……”
“子亚,你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心痛吧,因为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
像被雷轰,像被电击,敏之煞在楼梯口,脸上的表情,已经找不出任何语言来形容了,这种表情,还像是人的表情吗?
招娣表情倒是很丰富,一瞬间脸上忽青忽白,忽白忽红,她十指深陷沙发里,缓了口气,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我,等你一天了。”
旁边婴儿格格笑,肥嘟嘟一张脸,五官挤在一起。
从来不知道,原来连婴儿也可以丑到叫敏之看一眼都欠奉。
“我,等你一天了。”招娣又重复道。
敏之看了看四周,静静的,客厅幽深幽深的,原来,苏家的客厅也可以这样大,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会突然冒出个人来。
“敏之你还睡得下去,我真佩服你到家。”招娣冷笑,拿眼瞅着她,声音硬硬的,“你也不用找了,姓苏的都躲起来,我坐了一天,连个鬼影也不见。”
敏之“唔”了声,她居然还这样说:“大概叫你给吓的。”
“哈哈哈……”招娣骇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泪珠子簌簌落,掉在波斯红地毯上,眨眼就不见了。
“是,怎么不是,能不叫我给吓得躲起来!如果有一天,一个女人抱一个孩子找上门,要求干吗干吗的,换做是我,也会吓得躲起来……敏之你说是不是?”
敏之居然还应了声:“是。”
招娣居然还问:“那你怎么不躲起来,你这个大老婆不是最应该哭闹的吗……”
“……”
“敏之你是不是刚睡醒?”招娣这样问,一丝笑挂在嘴边。
“是。”敏之答。
“我就知道,敏之你就是这点可爱,一睡起来反应就迟钝。”
———多么熟悉的话语,刹那间仿佛回到少年时候,学生宿舍楼下一棵两层楼高的白玉兰,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敏之,你就是这点可爱,哪来的饭炒蛋,光饭粒就叫你数不清啦,哈哈哈……
她“嗳”了声道:“你好。”
穿着白衬衫,黑粗布裤的少女,看得出来家境不是很好,一双布鞋都磨得泛白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大眼睛黑溜溜地转,特神气。睁得那么大,像个好奇的孩子……
再也回不过去了,命运插手得怎的这么急,她还来不及,全部都要还回去。
这一刹,敏之和招娣,面对面坐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彼此站在对立面,她和她的少年时代,那些记忆,那些记忆,不如没有,不如没有!
敏之哽了哽,轻轻道:“招娣。”
像以前一样,她看见老师走过来,忙扯扯正在课桌底下看金庸的招娣,她的衣角,轻轻道,招娣,招娣。
招娣使劲抹眼泪,一声一声抽气,哆哆嗦嗦道:“你这女人,怎么这样软弱,不是,不是应该对牢我脸给我一巴掌吗,那才叫大老婆……敏之你怎么做人家太太的……”
敏之居然笑了,温柔道:“好。”
隔着玻璃桌台,她伸手过去,轻轻按招娣的头,“哭成这样,都丑得不能见人了。”
刹那间,她只记得她的好,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交好友,在她最无助最落魄的时候,她给她一张床睡,翻箱倒柜地,找那阿斯匹林。
招娣静了静,拨开敏之的手,又哭又笑道:“给你送孩子来了。”
孩子?
敏之瞄一眼,那婴儿咬着抱枕不放,整张脸皱在一起,要多丑有多丑。
“丑成这样,像你吧。”
居然这样说,敏之那口吻,叫招娣伸手过去,扑哧道:“你讨打。”就往敏之肩头拍了拍。
这一刻,她与她浑然忘了某一个男人带给她们的至大至深至重的伤害。
也许,在这一刻,苏子亚就算活着,在她与她心中,这一刻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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