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古里的短处,别人不敢当面揭他的短,只有马赶山敢,平时大家都在高兴中,惹大家笑笑,没啥,因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没有藏掖的必要。在这个场面,马赶山又把犄角旮旯里的事情翻出来,古里很生气,却感觉自己的鼻子是那么大,那么沉重,压得张不开嘴。马赶山适时地一笑,把自己的旱烟袋递给古里,说:
“再不难日了,跟你说着耍的,头子上抹碱水呢,还糙乎乎的。柳姿去了哪儿?”
难日是北地特有的方言,原意再明白不过了,也再脏再恶毒不过了,可是,用的场合对象不一样,意思便完全不一样,效果更不一样。长幼辈之间,只有爷爷可以这样说最钟爱的孙子,父子之间,兄弟姊妹之间绝对不可以用,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女性绝对不可以用,对一般关系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用,用了,那就是骂人。可是,对非常亲密的朋友用了,更显亲密。比如,在大街上,你发现一个男人,迎面碰见另一个男人,大声说,你难日的,好久不见了,另一个人回嘴说,
你好日,像吸炉子往进吸哩。谁都知道,这是一对亲密朋友。女性中,只有烂嘴女人在撒泼时才这样骂人,骂女人,也骂男人,在有人的场合,稍微有点修养的女性绝不会这样说话,闺房密友关起门来,也可以这样骂着耍的。马赶山这样骂古里,古里心里顿时舒服些了。他在马赶山的烟袋里装了一锅烟,脸色一下子正常了。子午的男人就是这样,生多大的气,有多大的仇,只要一方把自己的旱烟袋递给对方,对方也接受了,那就等于和解了。古里的面子一时还下不来,马赶山的面子却已经下来了,在和古里常年的交往中,你不把他的火激出来,他就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出色,打仗,搞群众动员,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干部,可他就是要逼急了才肯动弹,祁如山曾经骂过古里,说他是稀屎憋到沟门子上了,才急慌慌解裤带的那号慢性子人,马赶山说得更寒碜,他说古里是老汉的锤子,发火装置失效了。古里说:
“谁知道人家去了哪儿,反正你下乡的那一天后晌,人家也下乡了,再没有见过人面儿。”
“咦,古里,柳姿是你婆娘,当男人的不知道自己的婆娘去了哪儿,这恐怕不对头吧?”
马赶山说顺口了,没有料想他的这句话恰好是古里盼望他说的,古里受了他半天窝囊气,由于理亏,又是下级,又是在谈工作,他不好反击,这下牵涉到了私人事情,终于让他逮住机会了,他说:
“赶山同志,你头子上弹烟灰哩,倒是找了个好地方!柳姿是我的婆娘没错,可那是回到家以后,出了家门,人家是子午县妇联主任,而且是你任命的。”
古里以为他一句话可以把马赶山噎得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小看了马赶山,古里是能言善辩的人,可马赶山要是成心跟谁胡说八道,最能说的嘴,在他那张嘴面前,都变成了木头嘴。正应了子午县人的一句话:八个能说的,说不过一个胡说的。马赶山说:
“柳姿恐怕在家里当不成婆娘了,只好出门专心当妇联主任的吧?”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马赶山话题一转,就从古里给他设的话套里脱身而出,古里没有思想准备,情急一开口,倒陷入马赶山的话套了。马赶山徐徐咂一口烟锅,意味深长地说:
“柳姿同志也难做人啊,革命多年,倒弄了个有家难回啊。”
“怎么有家难回?谁不让她回家了?”古里居然昏头涨脑地继续往马赶山的话套里钻。马赶山又咂一口烟锅,徐徐说:
“倒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赶人家出家门,谅有些人有这份贼心,也有这份贼胆,恐怕没有这个贼本事。想想啊,一个婆娘回到家里,自家男人在抱着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咪叨叨没眉没眼地扒包子,她在家里能待得住吗。”
马赶山惯于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下击中了古里的要害,古里说:
“赶山同志,我们是血水里一路滚过来的老战友,我就那点出息,耽搁了前程不说,把脸都丢尽了,可是,我做事也不是那么不顾皮不顾脸的,我就和小燕吃过几回包子,到我的办公室吃过一回,在老城墙根吃过三回,从来没有带她到家里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