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赶山明白古里在给他故意绕舞姿,心想你还给我绕舞姿,我偏偏要把你的弯弯肠子给一把扯直了,变成一通到底的驴肠子。他嘁一声,说:
“不会难日,再不要学得难日了。”
古里凄然一笑,说:
“提起我和柳姿的事,我对你眼眼儿都冒气,可我的气又出不来,鼻子大压着嘴了嘛,你要是肯给个好脸色,我还趁机拾掇你几句,解解心慌,你要是一下子把人脸变成驴脸,我只好自己忍着肚子疼嘛,你只要一开口,我的嘴就张不开了嘛。”
马赶山有些动情,当年他撮合古里和柳姿的婚事,一是眼下的事情把人拿住了,马上不把他俩弄成合法夫妻,老百姓那里的影响收不回来,给组织没法交代,而组织多少得给他俩一点措施;二是他看着两人也般配,也有感情基础,只是古里在这事儿上表面有些吊儿郎当,心里是存着柳姿的,柳姿呢,又是大城市来的,自我意识强些,把情调看得要紧一些,让她开口主动跟古里谈婚论嫁,无论按传统礼仪,还是按时尚风气,都不合适。他觉得,他俩说好听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说直接点,两人的衣服都脱光了,都钻到一个被窝了,只剩下把工作重点由上面转移到下面罢了。他觉得他做了一件大好事,对组织,对个人,都是说得出口拿得出手的好事情。但他凭感觉,这两口子不大合适,在子午县,正常的两口子关系,在人面前就像仇人似的,走在大街上,一个离一个最近的距离都在一米开外,婆娘对男人笑一下,男人绝不会回一个笑,最好把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给婆娘说话恨声恨气的,那才叫两口子,谁一看都是两口子,是关系相当黏糊的两口子,假如互相间说话笑眉笑眼,走路挤挤挨挨的,那什么可能都有,要不就是村里两对夫妻之间关系都好得不得了,在辈分上又能耍得着的男女,要不就是结了干亲的。比如,该男人是那个婆娘给自家娃认的干大,或者,该婆娘是被该男人给自家娃认的干妈。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那个男人,或那个婆娘,属于人们眼里的那种“行行子”不满的人。行,银行的行,子午人把盛放清油的器皿叫油行,细颈,阔肚,收底的那种瓷罐。清油是贵重物资,油行装不满,家道便不怎么丰裕,拿来说人,行行子不满,就相当于智商偏低,品位偏低,不受人尊重的那种人。村里有这样的婆娘,有些行为不端,或爱耍笑的男人,便好在她们那里磨牙涮嘴,揣揣摸摸,做一点表面文章,占一点浅薄便宜,那种婆娘,也把自己不怎么当回事。可古里和柳姿,从能力,长相,和社会地位,都算是子午县的人尖子,人尖子男人,人尖子婆娘,他俩给人的印象却像那种行行子不满的男女,在人面前,走得很近,亲亲热热的。有时候,古里走得快了,柳姿跟不上,还在后面扯一下古里的后襟,有时候,古里还回头拽一把柳姿,在子午县,这都是让人忌讳的事情。有些老年人看见了,眉头一下皱得好像那个男人把手伸进了他婆娘的怀里,更有一些爱管闲事嘴头子不饶人的老汉,看见古里他们走远了,会逞能地说:要骚情,回去把自家门关紧,豁出骚情去,能把自家的炕骚情塌了,才算骚情呢,在大街上骚情给谁看哩,要是我的娃和媳妇,哼,敲断你狗日的腿,看你再给我丢人丧德!
马赶山眼睛没有这么浅,他隐约觉出这两口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又没头没绪,他这人在常年残酷的对敌斗争,尤其在比对敌斗争更复杂更残酷的内部斗争中,训练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敏感,可是,因为看惯了太多的一言杀人的惨剧,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肯轻易把对一个人一件事的疑虑说出口的。其实,每当马赶山和古里目光对接时,嘴上虽然说着像夏天的马莲河一样浑浊的话,古里还是看到了马赶山对他的探究,都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而且比马赶山多爬了几年战壕,多经了许多上下起落,他也不是那种在月亮底下晒太阳的人。马赶山不直接问,他便也不直接说,但他还是暗暗佩服马赶山这个家伙,外表粗粗拉拉的,给人一种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感觉,其实,心思细密的,在身上抓住一只虱子,他都要先甄别是公是母,然后才决定,是捻死好,是掐死好,还是放生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