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革命夫妻也需要在婚姻的殿堂继续操练
一觉睡醒,古里稍稍睁开眼睛,看见天窗上进来的光线,已经耀亮了半截窑洞,从小住惯了窑洞的人,一下子可以判断出,这个时候,只能是早上九点,或下午五点左右。哦,他一下子全醒了,该是下午五点了啊,嘿嘿,这一场酒喝的!幸亏这几天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这个马赶山,真是个冒子,也真舍得给人喝,胃是别人的,酒可是你自己的,不心疼别人的胃,都不心疼自己的酒吗。他念念叨叨翻起身,忽然看见被窝还隆着,被窝里的人像一只大狗,在那蜷缩着。他想该是哪个和他一块喝醉的倒霉蛋,酒还没有醒呢。他坏笑笑,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他瞄准被窝弯度最大的地方,捏紧右拳,将拇指从指缝里突出形成尖刀,朝那里迅疾一捅,只听被窝里嗨哟一声,骂道:哪个卖血的胡骚情!声音让被窝捂住了,他听不清是谁的声音,将拳头捏得再紧一些,拇指更迅疾地捅去,被窝里传出一连串的嗨哟声,古里得意地嘿嘿冷笑,看见被窝忸怩了一会儿,里面的身子缓缓抻直了,跟着头也露出来。
“柳姿!怎么是你?”
“啊?”柳姿也使劲一愣,忙往被窝里缩,缩了几缩,又抻出来了,她发现她是穿着衣服的。她一把揭飞被窝,说:
“啥时候了?”
“大概下午五点左右吧。”古里满有把握地说。
古里没有手表,柳姿想起自己是有怀表的,忙从怀里拉出一看,嘿嘿笑道:
“还五点哩,九点了都。”
“不可能!”古里用眼神示意柳姿看窑顶的亮色,说,“还九点呢,九点连自己的……的啥子都看不见了,你那怀表快送给日本鬼子用吧。”柳姿知道古里差点说出粗话,人多的时候,古里说粗话,她不在意,她也说粗话的,与工农干部打成一片嘛,只剩他们两人时,她是反感他说粗话的,她觉得,古里和别的工农干部应该有所区别。她说:“我这表是瑞士货,我爸送我的,从来都是分秒不差的。”古里笑道,不会是怀表也喝醉了吧?说着话,两人已收拾停当,经常在群众家过夜,他们并没有觉得两人同宿一屋一炕有什么异样。古里见柳姿已把自己拾掇爽利了,便顺手拉开木门,刷,一团阳光扑面而来,把古里吓了一跳,他认定是下午五点的,而那时的光线没有这么强烈。听见木门响,门外一下子拥来许多人,大都是子午县机关干部,马赶山和几名县领导在前,身后跟着驻守县城的八路军部队冯立春营长和三个连长,大家满面笑容,纷纷拱拳说:
“祝贺古里同志和柳姿同志大喜!”
“喜?大……大什么……喜?”古里愣了,身后的柳姿也愣了。不像是日常耍笑,哪有这么阵容齐整的耍笑呢。这时,身后的柳姿突然大叫一声:
“古里同志,快看!”
那叫声已经够得上惨叫了,古里迅疾回头,顺着柳姿的手指看去,炕墙上赫然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祝贺古里柳姿二同志喜结革命连理
下面的落款是一行小字,屋里光线敞亮,字迹很清晰,古里默念道:
子午县党政军民革命同志仝贺
再看,窑洞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土炕上铺了一领崭新的芦席,芦席上面又铺了一页白羊毛擀制的绵毡,一床新被子还好端端折叠着,他和柳姿盖过的那床被子也是新的,都是子午县抗敌协会被服社生产的军用棉被,而那床没有抖开的被子上还搁了两个红本本,上面写着“结婚证”字样,古里急忙爬上炕,拿过来翻开一看,竟然是他和柳姿的结婚证。窑洞里面,摆放着他和柳姿的私人物品。他二话不说,拽着柳姿的手冲出门外,其迅疾宛如从敌人的监牢里营救战友。到了门外,他见大家都在指着门框说笑,回身一看,竟先把自己惹笑了。门框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右联是:
两个老革命
左联是:
一对新夫妻
门楣上的横批是:
抗战到底
“抗”字的提手旁写得弯弯扭扭,乍看去,是个“炕”字,大家拿这个字耍笑。古里想生气,又无法生气,想发火,不知该对谁发,首恶当然是马赶山了,这个家伙你要是给他发火,他的火比你大多了,一肚子的歪理邪说,我古里算是嘴能说的人哩,可在他那里,人家用狗屎堵住半边嘴,用留下的那半边嘴跟我说,我都说不过,因为我讲的是普遍道理,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道理,人家讲的是小道理,与人情合拍的日常道理。比如,我要是说,马赶山,你这个狗日的,不经过老子同意,你就把我捆绑给一个女人当男人了?他会说,古里,你这狗日的咋是这人,别人娶媳妇,钱花了个看不得,好话说了个听不得,腿跑了个见不得,人家还扳扯来扳扯去,把你的脚都缠碎了,还不肯把女子嫁给你,你倒好,心不操,上炕只管掏,还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媳妇,论长相是人样子,论墨水儿给你狗日的能当先生,你不提上礼珰上门谢呈我,倒在这儿屁屁叨叨说闲话,你还是人不是?柳姿也颇感气闷,火上来几次,都被她生生压下去,她来边区快四个年头了,虽整天都在提倡婚姻自主反对封建包办婚姻,而她又是主要搞妇女工作的,但到了民众那里,纸面上的条文和号召只剩一张皮了,男方给女方的彩礼照样一分不少,只是不说卖女子那种话了,在入洞房前,男女双方最多在相亲时见一面,所谓自由恋爱,只是一句空话,民众把这种婚娶方式戏称为:布袋里买猫。意思是,把猫买回来,解开袋口后,是郎猫是女猫,是能逮老鼠的猫,还是一只瞎猫懒猫,只要是猫,就算是自家的猫了。再说了,她对古里是有着深刻的好感的,胜过了恋人,胜过了夫妻,可是,这和结婚仍然是两码事,要结婚,也得自己自愿提出来,咋能这样包办呢。考虑到与工农群众结合问题,她只好隐忍不发,但,话一定要说清楚的,事情一定要弄明白的,一觉睡醒,自己莫名其妙就成别人的妻子了,难听死了,丢了革命者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