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马赶山!你好着吧?”
“你才有病哩。”马赶山冷静回道。
柳姿一愣,这又是她没有掌握的当地语言,古里不是问好,意思是你脑子没毛病吧。柳姿觉得马赶山对古里不够友好,虽然他们老朋友之间,在私下场合,乱骂乱说惯了,可是,古里今天情绪不对头,而这又是马赶山造成的,他应该言语温和一些,不要再撩拨古里了,万一真把火给激出来,都是上过战场的人,谁都不是那种卧在平地里的兔子,又都是领导干部,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那就不是两个人私下里的事儿了。她当即说:
“赶山同志,古里同志向你问好哩,你虽是古里同志的领导,但也不能这样开口就骂人吧?”
“哎哟哟,我的牛黄啊!”马赶山听见柳姿这样曲意维护古里,又把劲使错了地方,心下觉得有趣,也对他们的事情心中有数了,故意夸张地感叹一声说,“古里啊,我真没看出来,你挨货还有这一手啊,裤带还没有解开,就让女人给你把娃娃怀上了,啥时候给我传授几招啊?”
“我就是来给你传招儿的。”柳姿一掺和,又没有掺和到点子上,古里就知道,他的兴师问罪到此结束了,他气狠狠地丢了一句,列一个老牛拉车上坡不使劲的架势,掏出旱烟锅,伸手在怀里摸烟袋,摸了几个回合,却没有摸着。马赶山笑道:
“哼,大烟鬼丢了烟袋,如同战士丢了枪,你可千万把你那杆枪保管好了,丢了,有人不答应呢。”
古里伸手接过马赶山递来的烟袋,烟瘾重的男人就这一点点出息,脸色马上和缓了。柳姿瓷到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儿的男人咋是这个样子,正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正经到了跟前,却又恨不得抱住吃一个热热的包子。与工农干部结合的道路漫长啊,她原以为她已经算得上是子午通了,当下乍然明白,子午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的人,她仅仅才沾了一点边儿呢。马赶山说:
“看样子,你们好像有啥事?去我办公室吧。”
说完,马赶山掉头就走,古里和柳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一下子回到了下级的身份。他的做派和口气,完全和平时在工作中一样,这其实就是命令,只不过他俩情况特殊,他说话的口气稍和缓一些罢了。古里和柳姿互相对视一眼,苦笑笑,只好跟在他后面走,积聚了大半天的正义之火,眼看只剩灰烬了。
小锤子已提前赶到马赶山办公室了,他给接待群众来访的座位那里摆了两只粗瓷水杯,三人先后进屋后,马赶山像平时那样往平常办公的位置一座,才随意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指着专门给前来办理公务和群众来访时设置的座位,淡然说:
“坐!”
也许是觉得应该对柳姿客气一些,他又特意补充说:
“柳姿同志,请坐。”
小锤子一手抓电壶,先给马赶山桌上的茶杯倒满开水,轻声说:首长慢用。然后,再给古里面前的杯子倒满开水,轻声说:首长慢用。最后,再给柳姿面前的杯子倒满开水,轻声说:柳姿同志慢用。柳姿刚来边区时,对这里的人招呼客人的礼节极不适应,也满肚子的委屈,在上海的社交场合,无论干什么都是女士优先的,而这里却是一律按官职高低分先后的,如果在场的人都没有官职,或者都是平级,则是按长幼分层次的,组织上一直都在强调官兵平等干群平等,这平等那平等的,但实际上,身份层次却深入到了最细微的生活细节中了。比如,在露天看电影看戏,最好的位置都是留给领导的,除非这位领导再三地坚决地礼让,有些不带官职,但身份较为特殊,比如社会贤达,比如德高望重者,比如远道来的客人,才可以坐到那些位置上去。几年下来,柳姿不但适应了这种礼节,而且觉得只有这样,才可显得尊卑分明长幼有序,才有望步调一致,夺取抗日战争和社会革命的最后胜利。刚来时,她说暖瓶,人们都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东西,她指给人看,大家恍然大悟,又异口同声嘲笑她:哦,电壶啊!都说你们上海人洋气,咋就满头满脸都掉土渣渣呢。她还跟人争辩说,你们才土呢,那里面又不带电,为什么要叫电壶呢,当地人说,咋不带电,不带电,头天灌的水,第二天还是热的,你把滚烫滚烫的开水装到瓷罐子里试试,半天就没热气气儿了,为啥哩,不带电嘛。柳姿不再争论,电壶就电壶吧,按当地人常说的,不过是把猫叫了个咪咪,把叫了个锤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