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姿忽地想起,她刚到边区时,第一次丢人的事儿来。她要给窑洞墙壁上钉一枚钉子挂衣服,边区的铁跟黄金一样金贵,不可能随手就能找到钉子,她看见早来的同屋,在墙上钉了好几枚木头橛子,她一下子省悟了,忙去找来一根一头很尖利,质地光滑坚硬的木头橛子,又急切间找不到锤子。为了锻炼城市来的知识青年的生活自理能力,主管部门特意安顿,像这类生活小事,不许别人帮忙,柳姿便跑到院子里,大声叫嚷:谁有锤子,借我用一用,谢谢啊。引来一院子人的哄笑,有的人正在屋里忙活,都笑得无法工作了。在前线断了一条腿,刚转为地方干部的苏思边,正无聊得发疯,随即笑说:柳姿同志,我虽少了一条腿,幸好锤子还完好无损,但不能借给你用。柳姿问为什么,苏思边说:组织上会处分我的。柳姿说:组织上也太严厉了,锻炼我们的生活能力是好事,张口跟人借东西用,也是能力嘛。苏思边说,借别的东西,组织上不但不干涉,还会鼓励的,因为条件困难,什么都得调剂着用,可是,唯独锤子不能借的。柳姿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继续追问,每一个追问,引来的都是哄笑。她有些生气了,一位女伴才红了脸,把她拽进屋里,顺手捡起一块石头递给她,示意她往墙上打钉子。砸了几下,木橛子好端端钉上了,柳姿颇有成就感地说:哦,不借锤子给我用,原来是可以用石头代替的。女干部脸更红了,笑说:柳姿同志,不是这个原因,以后你再不要这样说了,你看同志们都笑话你呢。柳姿忽地明白,大家刚才的笑有些怪怪的,女干部却红了脸不说原因,被她纠缠不过,女干部答应晚上睡下后再告诉她。明白事由后,她生了半夜的气,天亮了,气也消了,反正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不做丢人事,不说丢人话,就学不到真东西。她虚心向女干部讨教,女干部才给她说,本地人在说这件劳动工具时,只有一个单字,就是锤。细分一下,说锤时,单指大锤,把小锤叫锤锤,更小的锤,叫锤锤子,绝不说锤子的。后来,主管部门知道了,要处分戏弄柳姿的苏思边,柳姿听说后,专门跑去申诉,请求不要给处分,一是同志之间开玩笑,并无恶意,二是这样被嘲笑一次,她记忆就深刻了。组织上接受了柳姿的申诉,但还是召开了全机关干部大会,点名批评了苏思边,不点名批评了那天所有在场的干部,表扬了柳姿的高风亮节,强调当地干部和来边区早的干部,要诚心诚意帮助新来的同志适应生活适应工作,嘲笑同志不但是对新同志的不尊重,也是对革命工作的不负责任。调子拔高了,大家不再为这种事开玩笑,柳姿很快赢得了同志们的信任,都混熟以后,在私下,或不重要的场合,大家常拿这种事开柳姿的玩笑,柳姿不但不生气,也不感到难为情,感觉到的是同志们的亲切和集体的温暖。
刚来时,丢人的还不止这些,几乎是处处丢人,时时丢人,说一句话丢一句话的人,做一件事丢一件事的人。比如,到做饭时,她在准备柴火,人问她要干什么,她说:生火做饭啊。那人便笑说,你还能得很,都会生火呀,不怕火烧了你的好地方?她以为那人说的好地方是指她的手,她笑着摊开手说,怎么会呢,我的手有那么笨吗。那人不再解释,笑着离开。原来,当地人说生什么时,专指生娃娃,把生火,说成是搭火,或烧火。后来,她想,当地人说的搭火,倒是很形象的,人心要实,火心要虚,把柴火虚搭起来,容易着火,火也烧得旺。而畜禽生育时,当地人绝不说“生”,说的是“下”,牛下牛娃子,驴下驴驹子,猪下猪娃子,狗下狗娃子,鸡下蛋,等等。她说成生,大家就笑,被笑一次,她倒死记住了,再遇到类似情况,她就能够准确表达了。
想到这里,柳姿嘴角抹过一缕得意的浅笑。
柳姿的神态没有逃脱马赶山那双贼眼。贼眼之说,并不是别人对马赶山的污蔑,而是他自夸的,他经常炫耀说:你还想逃过我这一双贼眼?我这眼睛,不是吹,隔山都看得见兔卵子的,能分得清十里外蚊子的公母的。柳姿走神时,马赶山和古里都吃完一锅烟了,两人几乎是默默地吃烟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缺盐少醋的淡话。两人在心里较劲儿,马赶山等着古里发难,古里等着马赶山问话,谁先开口,谁会陷于被动的。马赶山熬不住,忽然看见柳姿表情变化丰富,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