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姿同志,想起什么好事了,梦里都笑醒了?”
柳姿回过神来,羞赧地说:
“我有什么好事可想的,想起来的都是不上串串儿的丢人事。”
“那就把你的丢人事说说,让老战友也乐呵一下嘛。”马赶山笑说。
“都丢过一次人了,再让我丢一次人,赶山同志是不是很希望我丢人?”柳姿半真半假地说。
“哎呀呀,柳姿同志是在骂我,我哪敢有那种心思,我可是处处为你着想的啊,我这头要是一个西瓜,你一刀切开,就知道是红瓤白瓤了。”
马赶山一脸夸张的表情把柳姿逗笑了。古里再也装不住了,他说:
“赶山同志,我知道你是为我和柳姿同志好,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也得事先给我们通个气儿嘛。”
“啥事?”马赶山一脸惊诧地说。
“啥事?咦,你不知道啥事?”
马赶山不理会古里那牙疼似的表情,眼神对准柳姿说:
“柳姿同志,古里同志说的啥事,你知道吗,我咋连个死气气儿都没闻到?”
“就是……就是我俩结婚的事啊。”
在私下场合说话,都是老战友,革命同志,柳姿倒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压力,到了办公室,马赶山往办公桌后面一落座,她一屁股坐在来宾和群众的位置,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把距离拉开了,把界限划出来了,上级就是上级,下级就是下级,上级哪怕在说玩笑话,也是上级给下级开玩笑,表达的是上级对下级的亲切、随和和谦虚,下级绝不可拿同样的话跟上级开玩笑,如果哪个下级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是子午人说的那种面目肿,再不识趣一点,就是被称为肿头的那种人。事实上,古里半天说话抠抠搜搜的,就是感到了这种压力,他的一腔子野火,在进办公室那一瞬,已经被办公室特有的气氛浇灭了。此时,马赶山又把眼神从柳姿那儿移开,对古里说:
“古里同志,刚才柳姿同志说你们两个结婚的事儿,你们俩结婚有啥事儿,你说说嘛,都是革命同志,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解决的,需要我个人帮助解决的,只要在合理的、条件允许的范围里,都可以提出来嘛。”
“没……没啥困难。谢谢组织关心,谢谢赶山同志关心。”古里嗫嚅着说。
马赶山又把眼神移向柳姿,还没说话,柳姿忙坐正身子,昂然说:
“没有什么困难。谢谢组织关心,谢谢赶山同志关心。”
“嗯,那好吧。”马赶山点点头,笑着起身了,古里和柳姿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忙起身,分别跟马赶山握手道别。出了县委大门,古里长出一口气,柳姿也长出一口气。马赶山从窗户里一直目送二人,直到看不见,他大笑几声,从怀里摸出了旱烟袋。古里和柳姿自从被马赶山设套灌醉成婚后,起初,两个人觉得脸面上下不去,打算找马赶山闹一闹的,闹的目的,也不是一定要分手,只是在战友间,在群众那里,圆一个脸面。毕竟,他们在战友那里,在民众那里,宣传政治上的民主自由,社会生活中的平等公正,家庭生活中的婚姻自主,家庭成员之间的人格平等,这都是他们一直挂在嘴上的话,到头来,自己的婚姻倒被包办了一个彻头彻尾。
在马赶山那里没有闹得起来,两个人灰耷耷地回到那间组织上给安排的新婚洞房。门没有上锁,整个边区除了一些紧要机构,不但随时铁将军把门,大多都岗哨森严,而民居,无论干部宿舍,还是普通民户院落,平时都是不锁门的,也很少听到谁家丢东西这类事件发生,那些不了解民情的外国人外地人初来乍到看一眼,真个是解放区的天,天天都是艳阳天。其实,这里的民风民俗就是这样,在国统区,除了那些大户人家,小门小户的,平时都不锁门。
进大院时,柳姿是走在前边的,张眼一看,她的心里便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温暖,院子是精心打扫过的,还洒上了一层清水,黄土粉末被清水固定在地上,而那种黄土的醇香却被清水激发出来,冉冉地悬浮在空气中。走到那孔昨夜居住过的窑洞前,柳姿伸手要推门,手刚挨住门扉,又缩了回来,伸出的手很犹豫,缩回的手很迅疾。这是谁家的门啊,子午县的人无论进谁家的门,除非门是从里面倒插了的,如果是大开或虚掩的,一把推开进去就是了,没有敲门这一说。柳姿刚来边区时,为进农户或别人的居处,是很受了一些作难的。她忘不了敲门,轻轻地,一下,两下,三下,如果里面没有人应声儿,她便以为人不在,转身走了,而明明知道里面有人,听不见应声,便以为人家不欢迎她,也转身走了,为此耽误了好多工作。有时,她转身走出一截路了,主人没有看见有人来,便出了院子查看,看见柳姿的背影,便“嗳”地喊一声,喊声根据距离远近,或高或低。而子午县的人喊牲口也是这样:嗳!柳姿心里很生气,为了工作只好忍气吞声,而对方却浑然不觉。柳姿回到面前,那人又会长长地喊一声:嗳--然后才说,好娃他哩,你长了那么好看的眼睛,原来是骡子的锤子--闲物儿嘛,门明明开着哩嘛。柳姿说,我敲门里面没有人应声儿,还以为你们不方便呢。主人又会长长地“嗳“一声说,娃他说的啥话嘛,大天白日的,有啥不方便哩,驴要隔槽,隔它的槽,猪要打圈,打它的圈,羊寻羔,寻它的羔,牛要跑犊,跑它的犊,鸡踏蛋,踏它的蛋,牲口的事情,人不用管它,只要不撞见人和人咥活儿,就没啥,再说了,那么长的夜,把人熬得心里一愣一愣的,还有多少活儿咥不完的,脑子整齐的人,白天不会做那事的,娃他想撞见都撞不见的。主人说的牲口呀,人呀的,用词不同,说的都是同一档子事,这些羞于出口的话,子午县的人却全不在意,随时随口就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