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一九五〇年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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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革命夫妻也需要在婚姻的殿堂继续操练(8)

柳姿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耳根子软得连很干净的民间俗语都不能容忍,刚来子午县,听人这样说话,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当古里将这些土话脏话的意思一一给她剖析以后,听着,听着,竟觉得是那样生动,那样亲切,来自书本上的话,虽然典雅,但如同给人安的假肢一样,看起来美轮美奂,使唤起来总是绊脚绊手的,古里一连用了两句土话来形容柳姿说的官话:驴粪蛋儿外面光;新媳妇的裤子,外面光哩光堂,里面血丝糊啦。她跟上古里学了无数当地方言,那些带脏字的,能不说她尽量不说,用当地话说,就是:夯口,说不出。不说只是轻易不说,一说便石破天惊逗秋雨,按当地话说是:咥实活儿的。

来边区的第二年,她参加减租减息工作队到一个村庄蹲点,村里够地主条件的只有一户,而地主家对穷人好得简直到了仁至义尽的程度。而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几十年几乎全是靠地主家供养的,跟养猪养牲口差不多,穷人家需要做的只是,农忙季节去帮地主家干几天活罢了,那个穷人看见天下要变了,站出来慷慨激昂诉苦,把他之所以穷苦的责任全部归结于地主。对实际情况,柳姿早作了详细调查,当那穷人说到他给地主家拉长工情节时,柳姿实在听不下去了,她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请问,你在给谁拉长工,你是在给你的锤子拉长工,你把你的头子收管紧一点,还用得着到这里诉苦吗?柳姿的话不但把全场的群众弄愣了,把工作队员也弄得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随即,便是哄堂大笑。那个诉苦的农民红了脸,极没意思地从主席台上溜了下来。柳姿说的是对的,那个人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八儿三女,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两口子似乎越生越来劲,怀娃成瘾,生娃成瘾了,婆娘的肚子啥时候都是满满当当的,每年总有大半日月揭不开锅,每到这时,婆娘便怀揣一只瓦盆去了地主家,地主家要米给米要面给面,乡邻挖苦那家穷人说,哈呀,你把人活成了啊,是不是祖坟里埋了一根驴,不用种庄稼,吃有吃不完的粮食,不用磨面,吃别人磨好的面,不用碾米,吃别人碾好的米,真是跟上老母猪在槽里吃麸子哩,那福(麸)响(享)了个惊天动地嘛。

柳姿此话一出,立即传遍四邻八乡,人们都觉得,还是人家干部水平高,女干部的水平比男干部高多了。柳姿差点为这句话受到上级处分,还是古里聪明,他说,柳姿嘛,一个大城市来的女同志,和当地工农大众结合是要时间的,她对当地方言只是个二眯子,她还以为那是革命话呢,随口就说出来了,再说,我是组织上指派的老师,我有给这一批干部培训生活语言的责任,是我这个老师没有当好,不怪柳姿同志的。上级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也再没有追究柳姿的错误言论。

受了很多难堪,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一下改不过来,哪怕进自己的宿舍,柳姿都忘不了敲门。她认为,既然是集体宿舍,就不完全属于她,住在里面的同志都有个人的私人空间个人隐秘,撞见了,是对同志的不尊重。同宿舍的人,差不多都是城市来的,都有敲门的习惯,她们学当地人的语言远不如柳姿快捷,学当地人生活习惯的能力却比柳姿强。看见柳姿为了敲门的事儿,常常一个人生闷气,就开玩笑说,柳姿啊,敲门的习惯一下改不了,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去谁家时,你手里拿一个东西,没有闲着的手,就不会敲门了。柳姿却反问,手里拿着东西,我怎么敲门?同伴只好说,抬脚踹吧,柳姿却说,你要死啊,出这种馊主意,那多不礼貌的。柳姿碰到的难题不仅是敲门问题,还有,假如门是倒插着的,也是需要敲门的,但当地不是用指头敲,而是用拳头擂、砸,声音响响的,隔多大的院子,人在多幽深的窑洞里都听得见的。而柳姿却不习惯,说我们是八路军战士,是民主政权的干部,又不是土匪、日本鬼子,怎么可以随便砸老百姓的门呢。可老百姓却不这样看,他们撇嘴说,看起来那个女干部,人长得大方,说话做事也大方,就是进别人家时候,怎么跟做贼似的,手指头上本来就没有力气,还在门上弹一下,弹一下的,人听不出来,到底是狗爪子在挖门,还是风吹门响,费心给开门吧,不知道是不是人,不开门吧,万一是人呢,狗大的人也是人嘛。

当下,柳姿却不是因为到底该不该敲门而犹豫不定,而是她无法确定,这个门,自己该不该进去,以何种姿态,何种身份进去,是主人吧,她一下子还没有进入角色,是客人吧,又分明是组织明确分配给她的住处。见她在门前意意思思的,古里上前一步,一把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