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屠刀向老弱妇幼捅去
常委们还在现场没回来,马赶山的神思像一只迷路的乱飞的麻雀。刘及第推门进来给二人杯子里续上水,低头出去了。马赶山用正常的目光看了刘及第一眼,刘及第却不敢迎接他的目光,虚怯怯的。好几年,也好多次了,马赶山只要一看见刘及第,无论在什么场合,也无论两人正在干什么,他看到的都是一双那样的目光,刘及第也同样,好几年了,在好多场合,他见过无数人的目光,有亲人的,有上级的,有战友的,有老百姓的,也有敌人的,所有的目光对他来说,都是人的目光,区别只在于长在不同的人身上罢了,可他就是不敢正视马赶山的目光,他也说不清那双目光里究竟有什么让他不安的东西。马赶山想从刘及第的目光里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可那双目光一闪而逝,他只好盯着他的背影,将他送出会议室。
刘及第几乎是逃出小会议室的,到了甬道,左右无人,他弯腰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喘气儿。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麦收季节突然飞临空中的大群黑乌鸦,顿时,身边阴风瘆人,眼中尽是迷茫。
刘及第跟随古里多年,出生入死,什么阵仗都见过、都经过,他不但从来没有胆怯过,相反,他自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军人,拉三天稀屎,双手连饭碗都端不住,只要听见枪响,立马就可端起枪冲向火线,看见对手,他就兴奋,看见人血,他就周身沸腾,看见死人,他就发狂。可是,他有一个致命弱点,看见女人就脸红,只要和女人一说话,他就腿软,有时候,还会腿肚子抽筋。他是子午县干部队伍中著名的怕婆娘,他的婆娘其实很文弱,说话昵儿昵儿的,走路格格扭扭的,做事磨磨叽叽的,和自家男人说话都脸红的女人,也从来没有给过他难堪,但他仍然怕她,离老远,只要看见自家婆娘的身影,只要听见自家婆娘的说话声,不由自主地,他感到腰里一虚,就像裤带突然断了,裤子往下掉那种感觉。这些内心感受别人不知道,别人能看见的,是他突然谦卑了的神态。好多人都想探究这对夫妻的秘密,关系好一点的人会笑问:及第同志,你是不是拿不下你婆娘的活儿,才害怕人家的?刘及第猛地把胸脯一挺,昂然说:要不要让你婆娘火力侦察一下?看起来,也不像那事儿上有问题的男人,二十岁出头的人,都三个娃了,都是一溜色的秃葫芦,一个比一个只大一岁零几天,眉眼和刘及第活剥了一张皮。
刘及第的婆娘小名叫溜溜,刘及第的家就在县城西郊的农村,出城就到了,他在城里上班,在家里吃住。当年,刘及第逃离家庭后,他妈又招赘了一个男人,给他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刘及第长大了些,对母亲的怨恨也少了,就在家里娶妻生子。虽是一个重新组合的大家庭,家庭气氛还算和顺。可是,每隔十天半月,溜溜都要回一趟娘家,娘家弟兄几个,都成家立业了,父母身体还硬实,用不着她照应,再说,当地讲究的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出嫁女回娘家越少越好,免得和娘家哥嫂闹是非,也免得婆家人闲话,溜溜回娘家时,他工作忙,本身也不愿她回娘家,不会送她的,溜溜便脊背上背着老大,左胳膊抱老二,右胳膊抱老三,肚子里怀没怀着一个,还说不定。娘家又远在二十里开外,一大半都是山路,一路走,老大哭,老二叫,老三闹,回一趟娘家,简直就是一次红军长征。到了娘家,父母当然高兴,哥嫂却不怎么待见她,大人娃娃要吃要喝的,谁都会烦的。可是,她的回娘家像那些大烟鬼烟瘾发作了,到时候,不回去一趟,不受一次路上的熬煎,不看哥嫂的一次驴脸,不甘心似的。溜溜的娘家妈嘴碎,终于让嘴更碎的婆娘把话套出来了,溜溜妈像唱歌,又像哭坟似的说:哎哟哟,好娃他干妈哩,有些话咱做老人的,夯口的到底说不出来呒,我女子身子单薄,到底招不住呒,只要跟前没别人,女婿娃一天是个一天,一晚夕是个一晚夕,就是牛筋石蒜窝子,也会被捣腾得掉石头渣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