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赶山一觉睡醒,屋子里全亮了。窑洞里面要是全亮了,太阳肯定已经出来了。他还想睡一会儿的,还是坚持睁开了眼睛。多长时间了啊,他感觉至少有十年了,都没有睡过这么踏实这么香甜的觉。他翻身趴在炕头上,像一个刚下出来的牛娃子,睁着迷茫又好奇的眼睛四处乱看,屋里一片敞亮,到处都是清新,大女在地上忙活着,这儿擦擦,那儿抹抹,连他的办公桌上都归整得这是这那是那的。他说:
“几点了?”
“我又认不得你那洋货。刚才小仇说,快九点了。”大女边说,边把桌上的怀表拿过来。
“啊,九点了都!我把你个猪婆娘,挨糊涂了,不叫我?”马赶山从被窝里一蹿而出,眨眼工夫,已穿戴得像个县长了。大女佩服自家男人的麻利,心里却羞愧得不行,县上许多人都知道她来了,平时自家男人误不误公事儿,那是另一个说法,今天要是把公事误了,人咋说我嘛,羞死先人哩,八辈子没见过男人,这么没皮没脸的。大女一时惶恐,在地上乱转圈圈儿,几乎要无地自容了。洗脸水早已兑好了,伸手一试,热冷适当,牙膏牙刷都准备得停停当当的,他飞快地洗漱完毕,见茶缸在桌上,像往常那样准备沏茶的,却见茶早已沏好了,浓淡适当,温度也正好下口,他一气子喝下大半缸子,舒坦地呻唤一声,咂咂嘴说:
“还是自家的婆娘好啊,老话说,旧鞋养脚走长路,真真的嘛。”
马赶山在那儿独自感叹着,完全没有注意大女的情绪变化,他抓过烟袋,一边给烟锅揉捻旱烟末,头也没回,一边嬉笑着说:
“受活了没有?”
这是两口子的私房话,专指对那事的身体感觉,离开特殊场景,夫妻间,好朋友间也可拿这话耍笑,马赶山这时说这种话,显然还是指晚上的情事,他以为大女羞得抬不起头的,乡下的婆娘都这样,晚上才是两口子,个个如狼似虎,白天像大姑娘那样容易害羞。过了一会儿,不见她的动静,他回头一看,她竟坐在炕边抹眼泪,鼻子一滴答一滴答的,他不知道她怎么了,转身训斥说:
“你在成什么精?好好的,尿水子滴滴答答的?”
大女不说话,还在一把一把抹眼泪,马赶山生气了,两步赶过去,一把抬起大女的下巴,提高音调说:
“到底怎么了吗,再不说话,我不管了!”
“我把你的事儿耽搁了。”
“耽搁我啥事了?”
“昨天那么大的事,今日个事情肯定还没完,我害得你起来迟了。”
马赶山一听是为这事儿哭鼻抹泪的,又好气,又好笑,他一甩手,丢下大女的下巴,说:
“操的闲心,与你不相干!你多亏没长,你要是有那耍货,用不坏,都让你给愁坏了。”
大女一听没事儿,心一下就放了下来,她一把抹掉眼泪,不好意思地问:
“你吃啥呀?那会儿小仇来过,他把饭从大灶上给你端了回来,在他宿舍里温着,等你睡醒,他给你端过来。”
“不吃了,都让你气饱了。”马赶山故意给大女耍态度,她也不搭理他,拉开一扇门,把头伸出去,没说话,就听小锤子说:
“马上好了。”
小锤子端了两份早饭,四个银面椽头蒸馍,一罐子小米粥,还有一碟腌辣椒。马赶山昨天晚上只吃了一只干馒头,接着,又劳累了一晚上,累坏了,也饿坏了,抓起馒头,一嘴叼下一大豁子,又叼起一根大号的火辣子,一口咬去大半截,肚子还没有什么垫补,直接辣到了空肚皮上,一下子辣得他几乎要胃痉挛了。大女忙说:
“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忽而惊叫一声说:“看我这猪脑子,差点忘了!”她手忙脚乱从包袱里翻出一只羊皮口袋,倒出圆滚滚的十颗煮鸡蛋来。大女顺手抓起两只鸡蛋塞到小锤子手里说:“你自己剥了吃。”小锤子推说吃过早饭了,大女说,小伙子家的,大灶上饭吃了跟没吃一样一样儿的。小锤子不再客气,三下五除二剥了鸡蛋,这时,大女也剥出两只,顺手从办公桌上扯过半张旧报纸,把剩余的鸡蛋裹了,递给小锤子,说:“留着你们改天吃,记着,一天只能吃两个啊。”小锤子嘴里塞了鸡蛋,叽里呱啦说不清楚,马赶山嘴里也刚塞进鸡蛋,也叽里呱啦说不清楚,大女终于听明白了,他俩都问的是一天为啥只吃两个,大女说,鸡蛋难消化,也难吸收,吃得多了,等于白吃了。马赶山和小锤子都很惊讶,这哪儿的话啊,打仗时,有时候,好多天吃不了一顿热饭饱饭,逮住一次,往死里吃,别说一天两个煮鸡蛋,他们还一顿吃过十个煮鸡蛋呢,那个馋,那个饿呀,恨不得把十颗鸡蛋用绳子拴住,一下子塞进嘴里。另一颗鸡蛋也塞到嘴里了,小锤子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扑哧一声,差点把还囫囵着的鸡蛋喷出来,他叽里呱啦说:“两个?呵呵,两个,我凭什么吃两个!”他朝马赶山做一个鬼脸,一手捂嘴,吞咽着,一溜烟跑了出去。